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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 归途沉默

老旧的桑塔纳在坑洼的水泥路上颠簸,每一次摇晃都像要把这副老骨头架子彻底颠散。车窗外,五月午后的阳光被厚厚的云层滤成一片浑浊的灰白,毫无生气地涂抹在飞速倒退的田野、稀疏的行道树和偶尔闪过的低矮农房上。空气闷热粘稠,裹着尘土和淡淡的农药味,沉沉地压在挡风玻璃上,也沉沉地压在我的胸口。

我握紧方向盘,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。眼角的余光瞥向副驾驶座。

我妈,王秀兰,像一尊没有生命的泥塑,紧紧贴着车门坐着。她佝偻着背,整个人缩在那件洗得发白、袖口已经磨出毛边的藏蓝色旧外套里,仿佛想把自己缩进那层薄薄的布料,彻底消失掉。她的头低垂着,视线凝固在脚下那几片从食堂带出来的、干瘪发黄的烂菜叶上,那是她工装裤口袋里不小心掉出来的。一路过来,她都没碰过一下我放在中央扶手箱上的那瓶矿泉水。沉默像一块冰冷的巨石,横亘在我们之间,只有发动机单调的嗡鸣和轮胎压过路面的噪音在车厢里空洞地回响。

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猛地窜上心头,烧得我喉咙发干。我烦躁地按响了喇叭,刺耳的声音撕破了乡道的沉闷,惊起路边水田里几只白鹭,扑棱棱地飞远了。

“妈,”我的声音有点发紧,带着一种我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强硬,“你看你,早听我的多好?何必非逼我跑这一趟?那破食堂有什么好待的?烟熏火燎,一站一整天,挣那仨瓜俩枣,够干什么?”

她依旧一动不动,连眼皮都没抬一下,仿佛那喇叭声和我的话语只是掠过她耳边的风。

“家里头现在什么情况你也清楚。”我提高了点音量,试图撬开她的沉默,“爸瘫在床上,离不了人。护工?哼,一天两百块!钱是大风刮来的?人家能像你一样尽心尽力?那是你老伴儿!照顾他不是天经地义?”

我顿了顿,试图让语气显得更有说服力,更像是在为她着想:“再说了,爸现在都这样了,还能把你怎么样?他连翻身都费劲,你怕什么?回来安安稳稳的,家里饭有人做,屋子有人收拾,强子(我儿子)也喜欢你带,多好!不比你在外面看人脸色、吃那食堂大锅饭强百倍?”

她还是沉默。那沉默像无声的潮水,一点点漫上来,几乎要将我淹没。我猛地踩了一脚油门,老旧的发动机发出不堪重负的嘶吼,车子猛地往前一蹿。她的身体随着惯性向前狠狠一倾,额头差点撞上冰冷的挡风玻璃,她下意识地伸手撑住了前面的塑料面板,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。可即便如此,她还是没有抬头,没有看我,甚至没有发出一丝声响。只有那只撑在面板上的手,几不可察地颤抖着。

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,彻底点燃了我心底积压的那股邪火。凭什么?我费了这么大劲,跑这么远的路,亲自去那个破破烂烂的大学后勤处,找到那个胖得像尊弥勒佛似的后勤主任,点头哈腰,塞了两条好烟,才终于把她那份“食堂临时工”的破工作给搅黄了!我这是为了谁?还不是为了这个家!为了让她认清现实,乖乖回来!她倒好,倒给我摆起谱来了?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!

一股恶气直冲脑门。我猛地一打方向盘,车子粗暴地拐进一条更窄的土路,剧烈的颠簸让车里的杂物哗啦作响。我几乎是吼了出来,声音在狭小的车厢里炸开:

“王秀兰!你聋了还是哑了?我跟你说话呢!你以为你还能有什么退路?你那破工作没了!我亲手给你辞的!你那个破宿舍,人家后勤说了,三天之内就得清空!你听见没有?你现在除了回家,你还能去哪儿?啊?!”

我的吼声在车厢里嗡嗡回响,震得自己耳膜都疼。我喘着粗气,死死盯着她,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。

这一次,她终于有了反应。

极其缓慢地,一点一点地,她抬起了头。动作滞涩得如同生锈的机器。那张脸转向我,暴露在浑浊的光线下。

那是一张被岁月和苦难彻底揉搓过的脸。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,从眼角、额头、嘴角向四面八方蔓延开去,像一张被揉烂又勉强摊开的粗粝的纸。颧骨高耸,眼窝深陷,里面嵌着一双眼睛。那双眼睛……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蜇了一下。

那双眼睛里没有愤怒,没有悲伤,甚至没有一丝波澜。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空洞。灰蒙蒙的,像覆盖了一层厚厚的、永远化不开的尘埃。她就用这样一双眼睛,直勾勾地看着我,目光穿透我激烈起伏的胸膛,穿透我因愤怒而扭曲的脸,直直地投向车窗之外那不断后退的、灰暗无光的田野深处。那目光没有焦点,仿佛她的灵魂早已抽离,只留下这具枯槁的躯壳,被我用这辆破车,强行拖向一个她早已逃离的地狱。

车厢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和发动机苟延残喘的呻吟。那股没来由的烦躁和怒火,在她空洞目光的注视下,竟像戳破的气球,瞬间瘪了下去,只剩下一种冰冷的、令人窒息的尴尬和……一丝连我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心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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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 童年梦魇

记忆的碎片,带着铁锈和血腥的咸腥气,猛地刺穿了车厢里令人窒息的沉默。不是连贯的画面,而是尖锐的感官碎片,狠狠扎进我的脑海。

首先是声音。沉闷的、肉体撞击的钝响,一下,又一下。像沉重的麻袋摔在冰冷的水泥地上。间或夹杂着男人野兽般的、含混不清的咆哮,那些恶毒的诅咒像淬了毒的冰锥,能冻裂骨头:“贱货!没用的东西!老子打死你……” 还有另一种声音,微弱的、压抑到极致的、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呜咽。那是女人的声音,像濒死的小兽,每一次破碎的抽气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。

然后,是视觉。逼仄的、永远弥漫着一股劣质烟草和隔夜饭菜馊味的堂屋。昏黄的、电压不稳的灯泡在头顶摇晃,投下鬼魅般跳跃的光影。地上,一个蜷缩的身影。散乱的黑发遮住了脸,身体因为承受击打而剧烈地痉挛着,像狂风中一片随时会被撕碎的枯叶。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,肩膀处被撕开了一道口子,隐约露出底下青紫的皮肤。一只穿着破旧劳保鞋的大脚,正狠狠地踹向她的腰腹。

视角很低,很矮。那是童年的我,正躲在堂屋通往里间的那扇掉了漆的木头门后面。门开着一道缝,窄得只能塞进我一只惊恐的眼睛。我死死扒着粗糙的门框,指甲几乎要抠进木头里。冰冷的恐惧像一条毒蛇,顺着脊椎往上爬,紧紧缠绕住我的心脏,勒得我无法呼吸。每一次沉重的击打声传来,我的身体就跟着剧烈地哆嗦一下,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。我想冲出去,想抱住那条疯狂踹动的腿,想用尽全身力气把那座压向妈妈的大山推开。可我的脚像被钉死在地上,灌满了冰冷的铅,动弹不得。喉咙里堵着一团滚烫的、腥甜的东西,我发不出任何声音,只有眼泪无声地、汹涌地淌下来,滚烫地流过冰冷的脸颊,砸在脚下的泥地上。

绝望像冰冷的潮水,一寸寸淹没我。我能做什么?我能改变什么?我太小了,太弱了,我保护不了她。

就在这时,一道刺眼的白光闪过脑海——堂屋那张掉漆的八仙桌抽屉。最底下,压着两个鲜红的小本子。那是爸爸妈妈的结婚证。我记得很清楚,有一次爸爸喝醉了,得意地拿出来翻过,指着照片上年轻时的妈妈说:“看,你妈当年,也算个水灵人儿,跟了我,是她的福气!” 那鲜红的颜色,像血,又像火,灼痛了我的眼睛。

一个疯狂又绝望的念头,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藤,瞬间攫住了我幼小的心脏。那个东西!那个把他们绑在一起的东西!如果……如果它没了呢?如果那个鲜红的证明消失了,是不是爸爸就不会打妈妈了?是不是妈妈就能离开这里了?

这个念头一旦滋生,就像野火燎原。恐惧和绝望被一种病态的、孤注一掷的勇气点燃。趁着堂屋里的风暴还在继续,趁着那沉重的击打声和痛苦的呜咽声掩盖了一切,我像一只受惊的小老鼠,猛地从门缝里窜了出去!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,几乎要炸开。我矮着身子,借着桌椅的掩护,用尽全身的力气,连滚带爬地冲向那张八仙桌。目标明确——最底下那个抽屉!

堂屋中央的暴行还在继续。爸爸的咆哮和妈妈痛苦的呻吟就在咫尺之遥。我甚至能闻到空气中那股浓烈的酒气和血腥味混合的味道。我不敢抬头看,不敢发出一点声音,只是凭着记忆和本能,用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,猛地拉开了那个沉重的抽屉!

抽屉发出“哐当”一声刺耳的摩擦声!那一瞬间,时间仿佛凝固了。我吓得魂飞魄散,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,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,手脚冰凉。

堂屋中央的击打声,似乎停顿了一秒。

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。完了!被发现了!

然而,预想中的怒吼和更狂暴的殴打并没有降临。爸爸似乎只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噪音短暂地打断了一下,随即,更重的拳头和更恶毒的咒骂再次落向了地上那个蜷缩的身影。妈妈的呜咽变成了更破碎的、几乎听不见的抽气声。

巨大的恐惧过后,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,随即又被更疯狂的念头驱使。我不敢再耽搁,也顾不上抽屉里乱七八糟的东西,双手拼命地在里面摸索。很快,指尖触到了那光滑、坚硬的塑料封皮!就是它!

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,死死攥住那两本鲜红的小册子,把它们紧紧抱在怀里。冰凉的塑料壳贴着我的胸口,却奇异地带来了一丝病态的安全感。我甚至没有时间关上抽屉,抱着那两本结婚证,用尽吃奶的力气,连滚带爬地逃离了那间充满暴力和绝望的堂屋,一头扎进后面黑暗的小院。

院子里堆着杂物,空气里是鸡粪和烂菜叶的味道。我躲在一个巨大的、废弃的破箩筐后面,小小的身体蜷成一团,抖得像秋风里的最后一片叶子。怀里的结婚证像两块滚烫的烙铁,灼烧着我的皮肤,也灼烧着我混乱的脑子。就是它!就是它把妈妈困在这里!

没有犹豫,也不需要犹豫。一种近乎毁灭的本能驱使着我。我咬着牙,用尽全身的力气,抓住那鲜红的册子,狠狠地撕扯起来!

“嗤啦——!”

塑料封皮异常坚韧,但里面的纸张相对脆弱。第一下,封面被撕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。那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刺耳,让我浑身一哆嗦。但我没有停手。愤怒、恐惧、还有那一点点虚无缥缈的“拯救妈妈”的妄想,给了我疯狂的力量。

“嗤啦!嗤啦!嗤啦!”

我像个失去理智的小疯子,双手死死抓住册子的两边,用尽全身的力气向两边撕扯!纸张纤维断裂的声音不绝于耳。鲜红的碎片在我手中飞舞、飘落,像一片片染血的蝴蝶,落在肮脏的泥地上。照片上年轻父母模糊的笑容被残忍地撕裂。钢印的位置被撕成了不规则的锯齿状。我把所有的恐惧、所有的愤怒、所有无能为力的绝望,都倾注在这疯狂的撕扯中。撕碎它!撕碎这个带来灾难的东西!撕碎了它,妈妈就自由了!

两本结婚证很快在我手中变成了一堆凌乱不堪的碎片。我气喘吁吁,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,汗水混着眼泪糊了满脸。看着地上那堆刺眼的红色狼藉,一种虚脱般的疲惫和一种诡异的、扭曲的轻松感同时攫住了我。好像……好像真的完成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。

然而,这份“轻松”只持续了不到几秒钟。堂屋里的动静不知何时已经停了。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,比之前的喧嚣更令人窒息。

紧接着,是沉重的脚步声。

一步,一步,像踩在我脆弱的心尖上,朝着后院逼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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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 绝望之泪

那脚步声,沉重得像拖着铁链,每一步都踏碎我刚刚撕碎结婚证后那点可怜的、自欺欺人的“轻松”。我猛地抬起头,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骤然收缩。

后院通往前屋的门洞阴影里,一个高大、充满压迫感的身影堵在那里。是爸爸!他刚从暴力的癫狂中平息下来,脸上还残留着未褪尽的戾气和醉酒的潮红,额角青筋隐隐跳动。汗水浸湿了他敞开的旧汗衫前襟,散发着浓烈的酒臭和汗味。他的目光,像淬了冰的刀子,先是扫过地上那堆刺目的鲜红碎片,然后,一寸寸,钉在了蜷缩在破箩筐后面的我身上。

那眼神,没有惊讶,只有一种山雨欲来的、令人骨髓发冷的暴怒。

“小兔崽子……” 他的声音不高,嘶哑得像砂纸摩擦,却带着一种冻结空气的寒意,“你他妈……活腻歪了?”

最后一个字落下,他动了!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棕熊,庞大的身躯带着一股腥风,猛地朝我扑了过来!巨大的阴影瞬间将我完全笼罩。

“啊——!” 我发出一声短促的、不似人声的尖叫,脑子里一片空白,只剩下本能的恐惧。我想跑,可身体根本不听使唤,僵硬得像块石头。

蒲扇般的大手带着千钧之力,狠狠揪住了我胸前的衣服,像拎小鸡一样,把我整个人从地上提了起来!双脚瞬间离地,窒息感猛地扼住了我的喉咙。他把我拎到和他视线平齐的高度,那张因为暴怒而扭曲的、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我,鼻息喷在我脸上,带着令人作呕的酒气。

“老子的东西你也敢动?!” 他咆哮着,唾沫星子溅了我一脸。另一只拳头已经高高扬起,骨节捏得咯咯作响,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,眼看就要砸下来!

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!

“别打他——!”

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哭喊,像一把锋利的锥子,刺破了后院死寂的空气。

是妈妈!

她不知何时挣扎着爬到了后院门口。脸上青紫交加,嘴角还残留着血迹,头发凌乱地粘在汗湿的额头上。那件撕破的碎花衬衫敞着,露出底下大片刺目的淤伤。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来的,一只手死死捂着剧痛的腰腹,另一只手拼命地向前伸着,指向爸爸,指向我,眼中是比死亡还要深重的恐惧和绝望。

“求求你!建国!别打孩子!求求你!是我的错!都是我的错啊!” 她的声音嘶哑破碎,带着泣血的哀鸣,身体因为极度的痛苦和恐惧而筛糠般抖动着,“别打小涛!求你了!他还小!他不懂事啊!是我没看好他!你打我!你打我吧!”

她扑倒在地,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死死抱住了爸爸那条正要向我挥来的腿。她的脸贴在爸爸沾满泥土的裤腿上,眼泪混合着嘴角的血迹,在那粗糙的布料上洇开一片深色的、绝望的湿痕。

爸爸的动作,被这突如其来的阻拦和妈妈撕心裂肺的哭求,硬生生地顿住了。他高高扬起的拳头悬在半空,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,眼神在我和匍匐在地、卑微到尘埃里的妈妈之间来回扫视,像一头被暂时困住的凶兽,在衡量着下一个撕咬的目标。

后院死一般寂静。只有妈妈压抑不住的、断断续续的抽泣声,像垂死的哀鸣。

时间仿佛凝固了。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。我被他拎在半空,喉咙被衣领勒得生疼,眼泪鼻涕糊了一脸,巨大的恐惧让我几乎窒息。我看着地上卑微如尘的妈妈,看着她为了我,再次把自己送入暴力的虎口……一种灭顶的绝望和尖锐的愧疚,像毒藤一样绞住了我幼小的心脏。我害了她!我又一次害了她!

终于,爸爸喉结滚动了一下,发出一声极其不耐的、野兽般的低吼。他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,最后像看垃圾一样,嫌恶地扫了我一眼,然后猛地一甩手!

巨大的力量传来。我感觉自己像个破麻袋一样被狠狠掼了出去!

“砰!”

后背重重地撞在身后堆放的硬柴垛上,剧痛瞬间席卷全身。我闷哼一声,眼前发黑,蜷缩在冰冷的地上,五脏六腑都移了位,疼得连哭都哭不出来,只能发出小兽般的呜咽。

“都给老子滚!” 爸爸的怒吼如同炸雷,“看见你们就他妈晦气!” 他像丢开两件垃圾,看也没再看地上痛苦蜷缩的我和死死抱着他腿的妈妈一眼,喘着粗气,转身,迈着沉重的步子,带着未消的余怒,摇摇晃晃地走回了前屋。

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前屋的门后。后院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,还有妈妈压抑到极致的、破碎的呜咽声。

我蜷缩在柴垛旁,后背火辣辣地疼,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剧痛。眼泪无声地、汹涌地流着。我看着几步之外,那个同样蜷缩在冰冷泥地上的身影。她那么瘦小,那么脆弱,浑身是伤,却还在试图向我这边挪动。

“小涛……小涛……” 她微弱地呼唤着我的名字,声音破碎不堪,带着无尽的心疼和绝望,“不怕……妈妈在……妈妈在……”

她艰难地、一点点地爬向我。每挪动一寸,脸上都因为牵动伤口而痛苦地扭曲。她终于爬到我身边,伸出颤抖的、同样伤痕累累的手,想要碰碰我,却又怕弄疼我,那只手悬在半空,剧烈地颤抖着。

看着她那张布满青紫、嘴角淌血、却写满了对我担忧的脸,看着她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、毫无保留的疼惜……我积压的所有恐惧、委屈、剧痛,还有那灭顶的、将她拖入更深渊的愧疚,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。

“妈——!” 我再也忍不住,像被遗弃的幼崽找到了唯一的依靠,用尽全身力气扑进她怀里,死死抱住她伤痕累累的身体,放声大哭起来。哭声撕心裂肺,充满了恐惧、痛苦和无尽的悔恨。“妈!对不起!妈……对不起……是我害了你……妈……你别走……别丢下我……求求你别走……”

我把脸深深埋在她带着血腥和尘土气息的颈窝里,滚烫的泪水浸湿了她破碎的衣领。我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,语无伦次地哭喊着:“妈……我错了……我再也不敢了……你别走……求求你……别离开我……我只有你了……妈……求你了……别走……我们粘好它……粘好它……爸爸就不生气了……我们就能好好过日子了……妈……求你了……”

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鼻涕眼泪糊了她一身。小小的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波动而剧烈地抽搐着。那是一种混合着极致恐惧和病态依恋的哀求。我害怕爸爸,害怕这个家,可我更害怕失去妈妈,害怕被彻底抛弃在这无边的黑暗里。粘好那本结婚证,成了我此刻唯一能抓住的、维系这个摇摇欲坠的家的虚幻稻草。

妈妈的身体在我怀里剧烈地颤抖着。她紧紧回抱着我,用尽全身的力气,仿佛要把我揉进她的骨血里。她的下巴抵在我头顶,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,混着我的眼泪,一起流淌。她没有说话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只是用那双枯瘦的、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,一遍又一遍,无比轻柔地、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安抚,拍打着我的后背。

她的怀抱很温暖,却也在无法抑制地颤抖。那无声的哭泣,那压抑在喉咙深处的悲鸣,那每一次因疼痛而抽动的身体,都像一把钝刀子,在我心上反复切割。我哭得声嘶力竭,仿佛要把灵魂都哭出来。小小的后院里,只剩下母子俩绝望的哭泣声在回荡,与远处田野里几声零星的蛙鸣交织在一起,构成了一曲凄凉到极致的悲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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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 冰冷归巢

车厢里的死寂,被一声刺耳的“吱嘎——”刹车声粗暴地撕裂。

桑塔纳像一个跑得脱了力的老牛,猛地一顿,歪歪扭扭地停在了一栋簇新的、贴着光洁瓷砖的两层小楼前。铁艺大门敞开着,露出里面铺着水泥地坪的院子。这崭新的、在周围低矮旧房中显得格外扎眼的房子,是我“出息了”的证明,是我在城里站稳脚跟后,特意回老家盖起来的“脸面”。

引擎熄火,那令人烦躁的嗡鸣消失了,车厢里陷入一种更深的、令人窒息的寂静。

我深吸一口气,试图压下心头那被回忆搅起的莫名烦躁和一丝……挥之不去的别扭感。我解开安全带,转头看向副驾驶座。

我妈,王秀兰,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,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泥塑。头低垂着,视线凝固在脚边那几片早已蔫掉的烂菜叶上。仿佛刚才那一路疾驰,那颠簸,那我的怒吼,还有那些撕心裂肺的回忆,都与她隔绝在另一个世界。

“到了。” 我的声音有点干涩,带着点刻意的不耐烦,“下车吧。强子和他妈估计都在屋里。” 我刻意提到孙子,试图唤起她一点作为奶奶的本能。

她没有任何反应。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。

那股刚刚压下去的邪火又有点往上冒。我猛地推开车门,冷硬的空气裹挟着乡下傍晚特有的凉意和泥土气息灌了进来。我绕过车头,走到副驾驶这边,一把拉开了车门。

“妈!下车!到家了!” 我提高了音量,伸手想去搀她的胳膊。

就在我的手指即将碰到她袖口的瞬间,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,随即,极其缓慢地,避开了我的手。她没看我,只是自己用手撑着车门框,动作僵硬而迟缓地,一点点挪下了车。双脚落地时,她的身体明显地晃了一下,仿佛那具躯壳已经无法承受自身的重量。但她很快稳住了,依旧低着头,沉默地站在车边,像一个等待指令的、没有灵魂的木偶。

看着她这副样子,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。我“砰”地一声甩上车门,声音在空旷的院门口显得格外刺耳。“跟我进来!” 我丢下硬邦邦的一句,转身大步流星地朝院子里走去,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笃笃的脆响。

她没有立刻跟上。我走出几步,忍不住回头,看见她还站在原地,微微佝偻着背,目光空洞地扫过眼前这栋崭新的、在夕阳余晖下泛着冰冷光泽的小楼。那眼神里没有一丝回到“家”的暖意,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,像是在打量一座陌生的、巨大的坟墓。夕阳把她单薄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,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,显得那么孤寂,那么渺小。

“快点!” 我烦躁地催促了一声,声音在院子里回荡。

她这才像是被惊醒的木偶,极其缓慢地,迈开了沉重的步子,跟在我身后,一步一步,走进了这座为她“精心准备”的牢笼。

院子里很干净,显然媳妇刚打扫过。角落里堆着一些建筑材料,显得有些杂乱。一只拴在角落的老黄狗看到我,象征性地摇了两下尾巴,看到我身后的妈妈,也只是懒洋洋地抬了下眼皮,又趴了回去。

正屋的门敞开着。我刚踏进堂屋,就闻到一股浓烈的中药味混杂着……某种难以言喻的、属于卧床病人的、不洁的气味。一个年轻女人——我媳妇张丽,正端着一个搪瓷盆从里屋出来,盆里是浑浊的污水。看到我,她脸上立刻堆起笑,目光飞快地掠过我身后的妈妈,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和如释重负。

“涛哥回来啦!路上辛苦了吧?妈也接回来了?太好了!” 她声音很亮,带着刻意营造的热络,快步迎上来,把盆往旁边凳子上一放,手在围裙上擦了擦,就想去接妈妈手里那个简陋的、装着几件换洗衣服的旧布包。“妈,一路累坏了吧?快进屋歇着!东西给我,给我!”

妈妈的手下意识地往回缩了一下,避开了张丽伸过来的手。她依旧低着头,没有任何回应,只是把那个小小的布包抓得更紧了些。

张丽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,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,随即又堆得更满,转向我,带着点撒娇的抱怨:“涛哥你看,爸刚才又……又弄脏了床单,我刚换下来。这护工大姐也是,活儿干得粗手粗脚的,擦洗得一点都不仔细,我闻着味儿不对,进去一看,哎哟……” 她撇着嘴,一副操碎了心的模样。

我皱了皱眉,没理会她的小心思,目光越过她,投向里屋那扇虚掩着的房门。门缝里透出昏黄的灯光,那股混合着药味和秽物的气味更加浓重了。我朝里屋扬了扬下巴,声音没什么温度地对身后的妈妈说:“爸在里面。你去看看他吧。以后……就辛苦你了。”

这句话像是一个冰冷的指令。妈妈的身体似乎又僵硬了几分。她依旧沉默着,在张丽探究的目光和我无声的催促下,像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,极其缓慢地、一步一步,挪向了那扇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房门。

她的脚步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。每一步落下,都像是踩在无形的荆棘上。走到门口时,她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,那只没有拎包的手,下意识地抬起,似乎想捂住口鼻,但最终只是无力地垂落下去。然后,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,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。

一股更加浓郁、令人作呕的气味扑面而来。

昏黄的灯光下,一张医院用的那种可调节铁床靠墙放着。床上躺着一个枯槁的人形。那曾经高大健壮、如同山岳般压在我童年噩梦里的男人——我的父亲李建国,如今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。头发稀疏灰白,杂乱地贴在头皮上。脸上皮肤松弛蜡黄,布满深刻的沟壑,颧骨高耸得吓人。他的眼睛半睁着,浑浊的眼珠毫无神采地对着天花板,嘴巴微微张着,发出粗重而断续的、带着痰音的喘息。一条薄毯盖在他身上,毯子下身体的轮廓显示出一种病态的瘦削和扭曲。床头柜上堆满了药瓶、水杯、还有沾着污渍的毛巾,一片狼藉。整个房间弥漫着一种沉沉的、令人绝望的死气。

妈妈站在门口,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异常单薄。她像是被房间里浓重的气味和眼前的景象钉在了原地,一动不动。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,只能看到她佝偻的背脊,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。她抓着布包的手,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惨白。

时间仿佛再次凝固。只有床上父亲那沉重而艰难的呼吸声,在死寂的房间里单调地回响。

“咳……咳……” 一阵剧烈的咳嗽突然从床上爆发出来。李建国枯瘦的身体像虾米一样猛地弓起,又重重地摔回床上,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嗬嗬的声响,嘴角溢出一点白沫。

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像是解除了某种定身咒。一直沉默如石的妈妈,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。下一秒,她几乎是凭着一种刻入骨髓的本能,迈动了脚步。她没有放下手里的布包,就那么拎着,一步一步,走向那张散发着腐朽气息的病床。

她走到床边,离那股气味更近了。她微微俯下身,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僵硬和迟滞,目光落在父亲那张因为咳嗽而扭曲、布满病容的脸上。没有关切,没有悲伤,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、死水般的平静。

她看了很久,久到床上的咳嗽声都渐渐平息下去,只剩下粗重的喘息。然后,极其缓慢地,她抬起那只空着的手。那只手枯瘦,布满老茧和细小的裂口。它悬在半空,微微颤抖着,一点点地、试探性地,伸向床上那个枯槁老人的脸。

是要帮他擦掉嘴角的污迹吗?还是要……抚摸一下这张曾给她带来无尽痛苦、如今同样被痛苦吞噬的脸?

那只手在空中停顿了足有几秒钟。指尖的颤抖越来越明显。

最终,它没有落下。

那只手,在距离那张蜡黄病容只有一寸之遥的地方,猛地攥紧!枯瘦的指关节因为巨大的力量而发出轻微的“咔吧”声,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。随即,它像被无形的火焰灼伤,又像触碰到了世上最肮脏的东西,猛地缩了回去,死死地攥成了拳头,藏到了自己身后。

她依旧沉默地站着,佝偻着背,像一尊被风霜彻底侵蚀的雕像。只有那剧烈起伏的、压抑着某种汹涌情绪的胸口,还有那死死攥在身后、指节发白的拳头,泄露了这死水般的平静下,是怎样惊涛骇浪的挣扎与绝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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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 无声晚餐

晚饭的气氛沉闷得像一块湿透的厚布,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。

餐厅里亮着惨白的节能灯管。长方形的餐桌,我坐在主位,张丽坐在我旁边,殷勤地给我夹着菜。强子,我五岁的儿子,坐在儿童餐椅上,正笨拙地用勺子扒拉着碗里的饭粒,偶尔好奇地抬眼偷瞄一下坐在他对面、那个沉默得可怕的外婆。

妈妈坐在最靠边的位置,面前摆着一碗米饭,还有一碟张丽特意“照顾”她而夹过来的青菜。她低着头,筷子握在手里,却几乎没动过。碗里的米饭依旧堆得冒尖,只有边缘被戳下去一个小小的凹陷。她只是偶尔用筷子尖,极其缓慢地、无意识地拨弄着碗里的几粒米,仿佛那是什么需要仔细研究的物件。

“妈,你多少吃点啊。” 张丽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,带着刻意的关心,“坐那么久车,肯定饿了。这菜我炒得清淡,你尝尝?” 她说着,又夹了一筷子炒鸡蛋想放进妈妈碗里。

妈妈拿着筷子的手微微动了一下,碗无声地往旁边挪开了一点点,刚好避开了张丽伸过来的筷子。她依旧没有抬头,也没有说话。

张丽的筷子尴尬地停在半空,脸上的笑容有点挂不住,她讪讪地收回手,把鸡蛋放进了自己碗里,转而对我使了个眼色,努了努嘴,示意我看里屋的方向,压低了声音,带着抱怨:“涛哥,你看爸那屋……味儿太大了,窗户都开着呢,还能飘出来。护工大姐晚上肯定是不管清理的,这……这晚上可怎么睡人啊?”

她的声音虽然压低了,但在安静的餐厅里依旧清晰可闻。强子似乎听懂了,小眉头皱了起来,奶声奶气地问:“妈妈,什么味儿呀?臭臭吗?”

我烦躁地扒了一口饭,嚼蜡般咽下去。张丽的意思再明白不过。我放下碗,目光扫过对面那个依旧沉浸在自己世界里、对一切充耳不闻的身影,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:“妈,待会儿吃完了,你去爸那屋收拾一下。把窗户都打开通通风,该擦的擦,该洗的洗。特别是褥子底下,护工有时候弄不干净,你仔细点。”

我的话音落下,餐厅里再次陷入一片死寂。

妈妈拨弄米粒的动作,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。只有一下。随即,又恢复了那种机械的、缓慢的拨动。她没有点头,也没有摇头,更没有看我一眼。仿佛我刚才说的话,只是掠过她耳边的一阵无关紧要的风。

这种无声的抵抗,让我的耐心彻底告罄。我“啪”地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,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积压了一整天的怒火和颐指气使:“王秀兰!我跟你说话呢!听见没有?!让你去收拾一下爸那屋!这都听不明白吗?你回来是干什么的?当菩萨供着的?”

我的吼声在餐厅里炸开,震得灯管似乎都晃了一下。强子被吓得浑身一抖,勺子“哐当”掉在桌上,小嘴一瘪,“哇”地一声哭了出来。

“哎呀!你吼什么呀!吓着孩子了!” 张丽赶紧把强子抱进怀里安抚,不满地瞪了我一眼,又看向妈妈,语气带着埋怨和煽风点火,“妈,你看你,涛哥也是为了这个家,为了爸好。你回来了,这些活儿不就该你接手吗?护工一天两百呢!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!你动作快点收拾干净了,大家晚上也好睡个安稳觉不是?”

在孙子的哭声和儿媳的埋怨声中,妈妈终于有了动作。

她极其缓慢地,放下了手中一直拨弄着米饭的筷子。动作很轻,几乎没有发出声音。然后,她慢慢地,抬起了头。

那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,依旧没有任何表情。没有愤怒,没有委屈,甚至没有一丝波动。只有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,在惨白的灯光下,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,幽幽地望了过来。她的目光,没有看哭闹的孙子,没有看抱怨的儿媳,甚至没有看怒气冲冲的我。

她的视线,越过了我们所有人,空洞地、直直地投向餐厅门口外那一片浓得化不开的、乡村的夜色深处。仿佛那里才有她想要寻找的东西,或者……是她想要逃离的方向。

那目光,平静得令人心头发毛。

然后,在强子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和张丽不满的嘀咕声中,她扶着桌子边缘,极其缓慢地、无声地站了起来。她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,也没有回应任何一句话,佝偻着背,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,一步一步,沉默地走出了餐厅,走向了那间散发着不洁气息、囚禁着那个毁了她一生的男人的房间。

她的背影,在惨白的灯光下拉得很长,投在冰冷的地砖上,孤单,决绝,又带着一种万念俱灰的平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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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 破碎之证

夜,像浓稠的墨汁,沉甸甸地包裹着这座簇新却冰冷的小楼。白天的喧嚣和争吵终于沉寂下去,只留下无边无际的、令人窒息的安静。偶尔从田野深处传来几声零落的虫鸣,更衬得这寂静深入骨髓。

我躺在床上,翻来覆去,烙饼似的。身下柔软的席梦思床垫像是长满了无形的尖刺,硌得我浑身难受。张丽在我身边早已睡熟,发出均匀而轻微的鼾声。白天那些混乱的画面——妈妈空洞的眼神、父亲病床上枯槁的轮廓、还有童年记忆里那刺目的鲜红碎片和绝望的哭喊——像一群驱不散的鬼魅,在黑暗中轮番上演,搅得我心神不宁。

烦躁像无数只蚂蚁在心口爬。我猛地坐起身,抓起床头柜上的水杯灌了一大口凉水。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,却浇不灭心头那股无名火。为什么?为什么她就不能痛痛快快地接受?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?爸都这样了,还能把她怎么样?我给了她一个“家”,让她回来“享福”,她倒给我摆起谱来了?那副死气沉沉、油盐不进的样子,看着就让人窝火!

不行,得敲打敲打她!得让她彻底认清现实,断了那些不该有的念头!

这个念头一起,就像野草一样疯长。我掀开被子,动作有些粗鲁地下了床,趿拉着拖鞋,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卧室。走廊里一片漆黑,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,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。我像个幽灵,熟门熟路地摸向楼梯间。

楼梯间角落里堆放着一些杂物。我凭着记忆摸索着,很快在一个落满灰尘的旧纸箱后面,摸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——一个蒙尘的、边缘有些变形的方形铁皮饼干盒。指尖触到盒盖,一股冰凉和久远的尘埃气息传来。

就是这个!

心脏不知为何,莫名地加速跳动了几下。我深吸一口气,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执念,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,小心翼翼地捧着这个冰冷的铁盒,转身,目标明确地走向一楼那间临时给妈妈安排的、紧挨着厨房的小房间。

那扇薄薄的木板门虚掩着,没有透出一丝光亮。里面安静得可怕。

我停在门口,屏住呼吸听了听。里面没有任何声音,连呼吸声都轻得仿佛不存在。她睡了吗?还是……又在黑暗中睁着眼睛,看着那片虚无?

我压下心头那丝莫名的异样感,没有敲门,直接伸手,轻轻推开了房门。

一股淡淡的、属于老年人特有的、混合着廉价肥皂和药膏的味道扑面而来。房间里没有开灯。只有清冷的月光,透过小小的玻璃窗斜斜地洒进来,在地面上投下一方惨白的光斑。借着这微弱的光线,我看到房间很小,只放着一张窄小的单人床,一个旧衣柜,和一张小桌子。桌子上空空荡荡。

妈妈并没有睡。

她背对着门,坐在床沿上。佝偻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里,像一截被风干的枯木。她一动不动,头微微低垂着,仿佛在凝视着脚下那片被月光切割的、冰冷的地面。整个房间弥漫着一种死寂的、令人窒息的孤独感。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,对我的推门而入毫无察觉。

我站在门口,月光只能照亮我的半边身子,另一半隐在门框的阴影里。我看着她那凝固的背影,心头那股烦躁和想要“敲打”她的冲动又涌了上来。我清了清嗓子,刻意让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清晰而有力,带着一种宣告胜利的意味:

“妈。”

她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,但依旧没有回头。

我向前走了两步,踏入房间,让月光照亮我手里捧着的那个铁皮盒子。我把它托在掌心,像是展示一件至关重要的证物,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、混合着得意和胁迫的复杂情绪:

“你看,我把什么找出来了?”

我的声音在狭小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。我晃了晃手里的铁盒,盒子里发出纸张摩擦的轻微窸窣声,在这死寂中清晰可闻。

“当年……被我撕碎的那两本证。” 我刻意放缓了语速,一字一句,清晰地吐出来,像是在宣读一份庄严的判决书,“还记得吗?我后来……一片一片,全都找回来了。花了整整三天!就在那个破箩筐后面,院子的泥地里,一片一片地找!手指头都扒出血了!”

我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激动,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绝望又偏执的童年午后。

“然后,” 我盯着她那凝固的背影,声音拔高了一点,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宣告,“我用胶水,一点一点,亲手把它们都粘回去了!粘得结结实实!你看——”

我猛地掀开了铁盒那有些锈蚀的盖子!

“哗啦。”

盒盖摩擦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。

清冷的月光下,盒子里静静躺着两本暗红色的册子。塑料封皮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、如同蜈蚣般丑陋的透明胶带。那些胶带早已发黄发硬,顽强地覆盖在当年被撕开的裂口上,试图将那些破碎强行弥合。封面上父母年轻时的黑白照片被粗暴地撕裂,又被歪歪扭扭地拼接在一起,笑容僵硬而诡异,被胶带分割得支离破碎。钢印的位置更是重灾区,厚厚的胶带覆盖着,勉强维持着册子的形状,却掩盖不住那深入骨髓的破碎痕迹。

岁月让这被强行粘合的册子更加破败不堪。暗红色的塑料封皮褪色发乌,边缘卷曲磨损。胶带早已失去粘性,边缘翘起,泛着陈旧的黄褐色。一股纸张受潮发霉的、混合着胶水和铁锈的陈旧气味,从敞开的盒子里幽幽地散发出来,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。

我捧着盒子,像个固执的孩子展示自己最得意的“作品”,目光灼灼地盯着妈妈的背影,声音里充满了偏执的肯定:

“你看!粘好了!它还在!一直都在!这个家……这个家就还在!爸现在动不了了,打不了人了,妈,你……” 我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,像是在说服她,更像是在说服自己,“你安心回来!我们一家人……还像以前一样!你照顾爸,照顾强子,照顾这个家!这才是你该在的地方!”

我的话语在冰冷的月光和破败的结婚证前回荡,带着一种荒谬绝伦的“圆满”感。我等着她的反应。是感动?是悔悟?还是终于认命地点头?

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。

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。只有窗外不知疲倦的虫鸣,单调地重复着。

妈妈依旧背对着我,坐在床沿上,凝固得像一尊石像。月光勾勒着她佝偻的轮廓,纹丝不动。仿佛我刚才那番激动人心的宣告,那些关于“家”的承诺,那些被强行粘合的“证明”,都只是投入深潭的石子,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。

就在我几乎要失去耐心,想要上前一步时,她动了。

极其缓慢地,一点一点地,她转过了身。

月光终于照亮了她的脸。

那一刻,我的呼吸骤然停滞。

没有我想象中的任何情绪——没有感动,没有愤怒,没有悲伤,甚至没有一丝波澜。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,只有一种彻骨的、深入骨髓的疲惫。那疲惫太重了,重得压垮了所有的表情,只剩下空洞和麻木。她的眼睛,在月光的映照下,像两口彻底干涸的深井,幽暗,死寂,倒映不出任何光亮,也倒映不出我的身影。

她的目光,极其缓慢地,扫过我手中铁盒里那两本被胶带缠裹得面目全非的破册子。那眼神,像是在看两件与己无关的、来自远古的垃圾。没有怀念,没有憎恨,只有一种……彻底的了然,和一种冰冷的、令人不寒而栗的……解脱?

然后,她的视线,终于落在了我的脸上。

那目光,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。没有丝毫温度。

她看着我,用那双深不见底、死寂一片的眼睛,足足看了有好几秒钟。那目光,仿佛穿透了我的皮肉,直视着我灵魂深处那些连我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卑劣和扭曲。

接着,极其缓慢地,她的嘴角,向上扯动了一下。

那不是笑。

那是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,僵硬,冰冷,充满了无尽的嘲讽和……悲凉。像是在嘲讽这荒诞的一切,嘲讽我手中那本可笑的“证物”,嘲讽我自以为是的“圆满”,也嘲讽她自己这被彻底毁掉的一生。

这个微小的、冰冷的弧度只在她嘴角停留了不到一秒,便消失无踪。她的脸,再次恢复了那种毫无生气的、死水般的平静。

然后,她重新转回了身,再次背对着我,面向着窗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。仿佛我,和我手中那本承载着所有噩梦与扭曲执念的结婚证,从未存在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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7 烈火审判

夜色浓稠如墨,沉甸甸地压在窗棂上。我躺在主卧宽大的双人床上,身下的柔软却如同针毡。张丽在身边睡得正沉,呼吸均匀。可我的眼皮却像被无形的线吊着,沉重得无法合拢。脑子里像塞了一团乱麻,铁盒里那两本被胶带缠裹得狰狞的结婚证,妈妈那张在月光下毫无生气的、布满嘲讽的脸,还有她最后那死寂般转身的背影,反复交织、撕扯。

一股莫名的不安,像冰冷的藤蔓,悄无声息地缠绕上心脏,越收越紧。那是一种直觉,一种源自血脉深处、对某种即将崩塌的事物的模糊预感。房间里闷得让人喘不过气,空调发出低沉的嗡鸣,却驱不散心头那股燥热和烦闷。

我烦躁地翻了个身,木床发出轻微的“嘎吱”声。黑暗中,我睁大眼睛,瞪着天花板上模糊的纹路。不行,得去看看。这个念头毫无理由地冒出来,却异常固执。

我掀开被子,动作尽量放轻,但还是惊动了张丽。她含糊地咕哝了一句什么,翻了个身,又沉沉睡去。我赤着脚,踩在冰凉的地板上,像一抹游魂,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卧室。

走廊里一片漆黑,伸手不见五指。我摸索着墙壁,凭着记忆,一步步走向楼梯口。心跳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,咚咚咚地敲击着耳膜。那间位于一楼角落的、临时安置妈妈的小房间,此刻像一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洞,吸引着我,也让我本能地感到恐惧。

终于摸到了楼梯扶手。我扶着冰冷的木质扶手,一步步往下走。老旧的水泥楼梯在脚下发出细微的、令人牙酸的呻吟。每一步都踩在紧绷的神经上。

下到一半时,我的脚步猛地顿住了。

一股极其细微的、难以形容的……气味,钻进了鼻腔。

不是白天父亲房间里那种浓烈的药味和秽物气息。也不是妈妈身上那股淡淡的、混合着廉价肥皂和衰老的气息。

这气味……很淡,带着一种干燥的、焦灼的……烟味?还有……纸张燃烧后特有的、微弱的糊味?

我的心猛地一沉!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!

来不及细想,也顾不上隐藏脚步声,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下剩余的楼梯!拖鞋拍打着冰冷的水泥地面,发出急促而慌乱的“啪嗒”声,在死寂的夜里如同惊雷!

“妈?!” 我失声喊了出来,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恐而变了调,“你在干什么?!”

我像一头失控的蛮牛,猛地撞向那扇薄薄的木板门!

“砰——!”

门没有锁,被巨大的力量撞得向内猛地弹开,撞在墙壁上,发出一声巨响!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。

刺鼻的、带着焦糊味的浓烟瞬间扑面而来!呛得我一阵剧烈咳嗽,眼泪直流!

借着窗外惨淡的月光,我看到了房间里的景象。

妈妈背对着门口,依旧坐在床沿上,佝偻着背。她的身前,水泥地面上,一小堆橘红色的火焰正在跳跃、燃烧!那火焰不大,却异常明亮,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决绝,贪婪地舔舐着它吞噬的东西。

火光清晰地映照出她手中正拿着的东西——那两本暗红色的、布满丑陋胶带的结婚证!其中一本,封面已经被火焰吞噬了大半!鲜红的塑料在高温下扭曲、卷缩、发黑,发出“滋滋”的轻微爆响!那被胶带强行粘合的地方率先融化、断裂,照片上年轻模糊的笑容在火光中狰狞地扭曲、化为飞灰!

她正把另一本,也决然地伸向那跳跃的火焰!

“不——!!!”

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嘶吼,从我喉咙深处猛地爆发出来!那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、被背叛的狂怒,还有一种……信仰崩塌般的绝望!我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野兽,双目赤红,睚眦欲裂,整个人被一股狂暴的力量驱使着,不顾一切地朝她扑了过去!

“住手!你疯了!!” 我嘶吼着,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:夺下那本证!那本我用尽童年所有力气、一片一片找回、用胶水亲手粘好的证!那本维系着这个摇摇欲坠的“家”、维系着我所有扭曲执念的证!

我的速度太快,太猛。冲到她身后时,几乎是带着全身的重量和冲势,右手如同铁钳,带着千钧之力,狠狠抓向她的肩膀!想要把她整个人拽开,把那燃烧的罪恶之火扑灭!

然而——

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肩膀的瞬间,她动了。

不是躲避我的抓扯。

而是极其突兀地、用尽全身力气般地,猛地转过了身!

这个动作完全出乎我的意料,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!

她的动作快得惊人,枯瘦的身体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。就在我因惯性前冲、右手狠狠抓下的同时,她的身体刚好完全转了过来!

“嗤啦——!”

一声布帛撕裂的脆响,在火焰的噼啪声中异常刺耳!

我蓄满力量的五指,没有抓到她的肩膀,却狠狠地、毫无缓冲地,抓在了她左胸心脏位置的衣服上!那件洗得发白、单薄的旧衬衫,根本承受不住这狂暴的力量,瞬间被撕裂开来!

五道尖锐的、带着我全部愤怒和惊恐的抓痕,如同猛兽的利爪,赫然出现在她单薄的衣服上!撕裂的口子下,隐约可见里面同样洗得发白、同样脆弱的内衣,以及……内衣下那苍白、布满岁月褶皱的皮肤上,瞬间浮现出的、清晰而刺目的红色抓痕!

时间,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。

我保持着前扑抓扯的姿势,右手还停留在她胸前撕裂的衣襟上,指尖甚至能感受到她皮肤传来的微凉和……那微弱却急促的心跳。我的眼睛因惊骇而瞪得滚圆,瞳孔里清晰地映照出近在咫尺的那张脸。

火光跳跃着,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。那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,此刻因为剧烈的动作和情绪的激荡而微微扭曲着。深陷的眼窝里,那双一直空洞死寂的眼睛,此刻却像被点燃的火山!里面翻涌着滔天的巨浪!那是积压了三十年的血泪!是无边无际的绝望!是深入骨髓的痛苦!是最终看清一切的……彻骨悲凉!

那目光,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,带着毁灭性的力量,狠狠地、直直地刺穿了我的眼睛,刺穿了我的皮肉,直抵我灵魂深处最肮脏、最不堪的角落!

她死死地盯着我,盯着我那只还抓在她胸前撕裂衣襟上的手。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,不是因为恐惧,而是因为那即将冲破胸膛的、积压了一生的悲愤!

然后,她开口了。

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铁锈,干裂、破碎,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、玉石俱焚般的冰冷力量,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,狠狠砸进我的耳膜:

“李涛……”

她叫我的全名,声音不大,却像惊雷炸响在我灵魂深处。

“当年……你撕碎它的时候……”

她顿了一下,目光扫过地上那堆燃烧的、正在吞噬最后一点鲜红塑料的火焰,又猛地钉回我的脸上,那眼神里的悲凉和绝望几乎要将我焚烧殆尽。

“我就该明白……”

她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一种泣血的控诉和最终的审判,在跳跃的火光和弥漫的焦糊味中,轰然炸响:

“真正捅向我的刀……”

“是我自己生出来的!!!”

话音落下的瞬间,她猛地一扬手!

那本仅存的、也已被火焰燎着的结婚证,带着最后的决绝和毁灭,被她狠狠地、重重地砸进了地上那堆跳跃的火焰中心!

“轰!”

火苗猛地蹿高,爆出一团刺目的光亮!橘红色的火焰贪婪地吞噬着那最后的鲜红和胶带,发出更加剧烈的“滋滋”声和爆裂声!纸张迅速蜷曲、碳化、变黑,化为片片带着火星的灰烬,升腾起来,在浓烟中飞舞。

那本承载着所有罪恶、所有痛苦、所有扭曲的“证明”,连同我粘合它的所有努力和执念,在火光中彻底化为乌有。

火焰在她身后跳跃,映照着她单薄而决绝的身影,在地上投下巨大而摇曳的阴影。她胸前衣襟撕裂,露出刺目的抓痕,站在那里,像一尊从地狱烈火中走出的复仇女神,用那双燃烧着无尽悲愤和彻底死寂的眼睛,死死地、死死地盯着我。

而我,如同被施了定身咒,右手还僵在半空,维持着那个可耻的抓扯姿势。五道刺目的抓痕,像五道烧红的烙铁,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,更烫在我摇摇欲坠的灵魂上。

那声泣血的控诉——“真正捅向我的刀,是我自己生出来的!”——如同万钧雷霆,在我脑海中反复炸响,震得我魂飞魄散,肝胆俱裂!

火光跳跃,映着我煞白如纸、写满惊骇和崩塌的脸。

更新时间:2025-07-07 06:42:0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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