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 未来相机之谜
我从未想过,救一个人会导致他消失。
这一切始于我捡到那台能拍下未来的相机。
照片显示穿灰色夹克的人为避让搬运工,随即被黑色轿车撞飞。
我救了他。
可第二天,他崩溃的找到我说:「我不存在了。我老婆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陌生人,还说我们的合照里从来都只有她和狗。」
相机出现在我院子里时,是个傍晚。
它就卡在篱笆门缝下,镜头盖是打开的,没有品牌标识,没有型号,常见的磨损痕迹也没有。
我弯腰捡起,指腹蹭到快门键,屏幕亮了,直接显示相册,没有密码。
两张照片出现在屏幕里,我的大脑一片空白。
第一张照片让我后背发凉。
我和唐文博并肩坐在海边的木质长椅上。唐文博面无表情直视镜头,我侧着脸,似乎在说些什么。照片构图自然,像是熟人随手拍摄。
但问题在于我们从未去过那个地方,而且照片中我身上的外套,只在家穿过一次。
第二张照片更诡异。
画面中唐文博剃着青皮光头,站在法庭被告席上,周围人的脸模糊不清。
我急忙掏出手机联系他。
「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……」
机械女声第四次响起时,我才发现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。死死盯着唐文博照片里呆滞的眼神,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: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?
我坐在门前台阶上,手指下意识重复着同个动作,按下,松开,再按下。
快门的「咔嚓」声在暮色中规律响着。
手机震动打破了这种病态的节奏,是唐文博。
「你丫的催命啊!」他声音压得很低,「你最好有大事。」
「我捡到一个相机,里面有我们照片,但那些场景根本不可能存在……」
「八成是谁 P 图恶作剧,现在 AI 合成分分钟的事。」他打断我,「我现在不方便和你聊,这活动不让用手机,你要是自己不会看,放着等我回来,挂了。」
他在参加一个「正念训练」活动,要求一周内都不玩手机,我倒是把这事忘了。
唐文博说得对,可能是场恶作剧。
我深吸口气,准备删除那些胡乱拍下的照片。今天要是没有失主来找,明天我就送去警局,顺便要求查那两张照片是不是恶作剧。
相机操作界面很简陋,没有批量删除功能,只能一张张手动操作。
就在我滑动屏幕时,刚找回的理智瞬间瓦解。
在无意拍下的照片中,一个穿白色外套的小男孩正骑着红色自行车撞向我院外的梧桐树。
我猛的抬头看向院外,梧桐树下空无一人,寒意顺着脚底爬上脊梁。
再次拨通唐文博的电话,耳边传来他压低的声音:「说不好这相机成像有问题才被人扔掉的。」话刚出口,他自己先轻笑一声,显然也觉得这解释站不住脚,「我信你说的相机,不过你还是预约复诊,别相机没弄明白,人先傻了。」
其实让我焦虑不安的确实是担心自己病情复发,也许刚才真有小男孩骑车从院外经过,是大脑像从前那样,擅自屏蔽了这段记忆。
我扭头看向书桌抽屉,里面是我的病历本和诊断书,早期诊断内容写着解离性失忆,最新的是严重焦虑。
搬入建立在岛上的小镇,正是因为这有一所专注于精神疗养的特殊机构。
每天都有来自全国各地的患者在此进进出出。
有趣的是,很多痊愈或者病情得到控制的人选择留下。毕竟回到原来的生活圈,即便最友善的同事和朋友也会压低声音交头接耳:
「听说他脑子有问题……」
「听说他得过精神病……」
人们脸上挂着善解人意的体面,说话时刻意放轻语调像在哄孩子,但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戒备,和二十八线演员的演技一样拙劣。
没有人想患病,更没有人喜欢看这种拙劣的表演,所以越来越多人留下,让小镇逐渐形成独特的生态。在这里人们都心照不宣,不探听过往,也不因为谁情绪反常投出探究的目光。
我的记忆里有一处断层,像老式录像带被人剪掉某个段落又拼接起来。来小镇之前,我常常愣在超市货架边,忘记自己要买什么。最初以为患上阿兹海默,直到神经科医生把脑部扫描片贴在灯箱上说生理结构完全正常,我才恍恍惚惚听他建议去了精神科。
照片和来历不明的相机,让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旧病复发。
为了压下翻涌的焦虑不安,我强迫自己站到画架前继续未完成的临摹。
次日,西西弗斯推着巨石的画放在窗前,我看着它内心平静。
说实话,我不喜欢画画,是方医生告诉我需要全神贯注的重复性活动能辅助缓解焦虑。
西西弗斯也是方医生多次和我提到,最开始我说西西弗斯是个自大的家伙,被惩罚罪有应得。
方医生说不如想想他一遍遍推着石头对抗命运,很像小镇里某些人,明知不能痊愈,可没放弃过。说着他还掏出自己的药瓶:「你看,我心脏不好,明知道会有那一天,我还是选择活着,备好急救药应对危机。」
突然,窗外一阵哭声打破我的回忆。
一个小男孩跌坐在梧桐树下,红色自行车歪倒在一旁。他抓着我家篱笆的栏杆大声哭着,白色外套袖子高高挽起。
小男孩母亲从远处跑来。
照片里那个撞树的瞬间已经过去,我从画中回过神时,赶上事发的尾声。
我意识到,照片里的画面出现了。
我的面部肌肉开始不受控的抽搐,头皮发麻的感觉迅速蔓延至后颈。
时间是早上 10:47,从目睹小男孩跌坐在地到现在,不过几分钟。
本打算今天送去警局的相机,现在我又忍不住拿来再次打开,仔细查看昨天拍摄的照片。
放大,再放大,当画面聚焦到梧桐树干时,一行颜色和树干差不多的小字刺入眼帘:
2037.4.810:43
照片拍摄于昨天,4 月 7 日。
院外,小男孩的抽泣声和他家人的安抚隐约传来。在恍惚和震惊中我取出医药箱,送去碘伏棒和创可贴,指尖触到小男孩母亲的手时,真实的体温在提醒我一切都是事实。
「太感谢了,总是让他骑慢点……」小男孩母亲的声音在我耳朵里忽远忽近。
方医生告诉过我,焦虑严重有概率会引发知觉混乱,但此刻我需要验证两件事:
第一,我有没有疯了,把幻觉当现实。
第二,这台相机拍到了尚未发生的未来?
我对着窗外按下快门,直到相机发出内存已满的提示音,我开始回放检查。
梧桐树,路灯,全都没有异常。
2 预言
清空内存后,我带着相机出门。
三岔路口的超市人来人往,我站在马路对面,举起相机继续拍。
我非常肯定自己没有点开过录像,但出现了一段视频画面:
搬运工正从货车上卸货,一个穿灰色夹克的男人为避让搬运工往马路中间后退两步,随即被黑色轿车撞飞,日期显示在明天。
如果视频中的场景真实发生,我必须告诉唐文博;如果没有发生,我会直接去找方医生,告诉他我在出幻觉。
……
第二天下午。
货车在路边停靠,我死死盯着搬运工,他正抱着一箱日用品倒退,而视频里那个路人低头看着手机,毫无察觉走向危险区域。
我确实是来验证相机能否拍下未来的,但我做不到见死不救。
就在路人即将退到车流中的瞬间,我冲了过去。
左手拽住搬运工的工作服,右手抓住路人手肘,硬生生把两人拖回人行道。
刺耳的刹车声中,那辆黑色轿车停下。
「他妈的,不要命啦?!」司机按下车窗破口大骂后又开走。
反应过来的路人往我手里硬塞名片:「我叫王彬,兄弟我一定要请你吃饭。」
「不用,举手之劳。」我婉拒王彬的饭局邀请,却在推辞间鬼使神差留下自己地址。
或许相机带来的震撼让我需要一个见证人,证明不是幻觉。
回到家,我立刻拨通唐文博的电话。
「要是真能预知未来,这相机能救多少人啊。不过,你说会不会是哪个综艺节目在搞隐秘拍摄。」唐文博说。
「谁好人家的综艺用命卷,这是多缺流量。」
「好好好,要是这相机真能预知未来,那按电影套路,接下来该有特殊小组的人来了。」
「能不能严肃点,我请问你。」
「我认真的。你等等……」他似乎是在关厕所隔间的门,「这么离谱的事都让你遇到,后面的剧情难道不是让你去拯救世界吗?」
「你要不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。」我觉得我就不该打电话给他。
「你有没有想过,你今天救下的人本该归西,结果他活到八十岁发明毁灭世界的机器和时光机。」
「你按时吃药了吗,是不是躁狂发了?满脑子奥特曼大战西王母。」
「哈哈哈哈,开个玩笑,你等我回来,我确实觉得有人在恶作剧,像楚门的世界那样。」
我捏着眉心挂断电话,看向桌上的相机。
次日中午,一阵急促的拍门声传来。
是我昨天留过地址的王彬,他脸色惨白,呼吸急促。
我把他让进客厅,他僵硬的坐在沙发边缘,双手紧紧握着水杯,指节都泛白了。
我问他:「发生什么事了?」
王彬艰难的开口,每一个字我都认识,但连起来我一句都听不明白。
「没想到你还认识我,我就是来碰碰运气。」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。
「什么意思?」我皱起眉头。
他放下水杯,手指颤抖着指向自己:「我不存在了。」
「你不是好好坐在这里吗?」
「今天早上起来」他深吸口气,「家里一个人都没有,我以为老婆有事先出门了。我到公司后,发现没有我的工位,所有同事都不认识我。」
王彬眼神开始涣散:「我以为他们在开玩笑,这种玩笑一点都不好笑,我情绪激动被保安请离。后来意识到不对劲,离开公司去警局,佯装找人报自己名字,小镇没有王彬这个人。」
我看着他,感到毛骨悚然。
「最可怕的是……」王彬声音突然变得很轻,「我回家打不开门,是我老婆从里面开的,她看我的眼神,就像在看陌生人。」
「我说墙上有我们的合照,她说照片里从来只有她和狗……」王彬的手指无意识刮着杯壁,「她威胁我再不走就报警。」
「你确定他们都没有在和你恶作剧吗?」
他表情肯定的摇头:「一夜之间抹去工位、包括家里没有我任何痕迹,我出门才两三个小时,这得是多大的手笔?」
我想起唐文博的话,又接着开口:「这地方进出全靠渡轮,非常适合现下综艺玩楚门的世界剧本,你确定没有节目组在搞综艺?」
「你清醒点,说句不好听的,你想想你自己,包括我,要是随机抽中几个病情严重的患者,节目组担得起这责任吗?」王彬眼神笃定。
他说得对。
这剧本侵权不说,就算真要玩也不会选择这里,没有人能承担出事的后果,抽中唐文博那样有情绪障碍容易失控的人,简直是灾难。于情于理甚至于法,都不会有人允许这么做。
我摸出相机,将这几天的诡异经历和盘托出,当王彬听到我昨天是提前蹲点救下他时,他脸上血色尽褪。
3 时间循环的阴影
沉默在房间里蔓延。
良久,王彬哑着嗓子开口:
「如果这相机真能预见未来」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,「那只有一种解释,昨天那场车祸如果发生,我活不了。」
「你改变了未来,所以时间……正在抹除我的存在。」
王彬的话让我汗毛倒竖,现在我已经拍下了两次「预言」,那么最初两张我和唐文博的照片又是谁拍的?难道相机被故意扔进我家院子里,就为了让我见证这些即将发生的事?
我用力掐了掐虎口,眼下得先解决王彬的困境,等唐文博回来再解开其他谜团。
我和王彬说:「如果这一切不是幻觉,或许我们认知中的现实,存在某种无法察觉的漏洞,时间正在修复它。或者有没有可能你误入了这个世界线,这里的王彬本来就不存在……」
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,这种科幻小说才有的设定从我嘴里说出来,连我自己都觉得荒谬。
王彬摇头时,我看见他太阳穴暴起的青筋:「昨天你救我后,所有人还认识我。如果是不存在于这里,你拍下的小孩也可能不存在。」
接下来的几小时,我陪王彬走遍大半个小镇,超市收银员,常去的面馆老板,甚至他结婚时的证婚人,全都告诉我们不认识什么王彬。
「王彬?」他的证婚人挠着头,「我们家三代都没给叫王彬的证过婚。」
王彬家附近面馆里,蒸腾的热气裹着骨汤香味,王彬攥着菜单:「怎么会没有特制牛肉面,我一周至少要来吃两次。」
「我们家从来就没卖过这东西,要找茬你去别处。」老板把抹布扔在桌上。
我拉着王彬走出面馆,能感觉到他全身都在发抖。
再纠缠下去,我俩怕是该去警局喝茶了,还会因为相机被送进疗养中心封闭病房。
「还有最后一个地方,陪我去看看。」王彬声音飘忽。
「哪?」
「我工作的地方,外面宣传栏里有集体照,还有工作小组的合照。早上我走得急,忘记看了。」
宣传栏的玻璃映出我们的倒影。
集体照里没有他,小组合照中本该他站的位置,是一棵发财树,枝叶恰好挡住空缺。
王彬颓丧的坐在路边,突然笑起来。
「你有没有想过,纠正错误,本身就是一种错误。」
这是王彬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。
王彬起身冲向马路,那一刻我还在低头想着这些诡异的事,根本没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,伸手去抓时已经来不及。
从捡到相机开始,几天内发生的事情完全理不清头绪,我的精神也处于极度的紧绷中,王彬突然的行为,导致我惊恐瞬间发作,整个人晕了过去。
醒过来已经第二天,是路人把我送到医院的。
小镇除了疗养中心,也只有这么一个医院。
在护士台前,我第三次重复:「昨天傍晚送来的车祸伤员,王彬!」
护士的眼神已经带上怜悯,把登记表摊开给我:
「真的没有王彬,这里连李彬张彬都没有。」
「王彬消失了,你信我吗?」我把相机转向唐文博,「照片和视频全消失了,你信我吗?」
「信。」铝箔药板在唐文博手里咔咔作响,他眯着眼辨认药盒上医生写下的剂量,把药一颗颗抠出来给我。
我本想把拍到的内容给他看,可是打开相机里面全部空了。
「我肯定信你,但这相机太邪门了,我们要多验证几次。」
我对唐文博的提议表示没有任何意见。
唐文博的情绪障碍很严重,动不动就发火,满嘴跑火车,没几个人受得了他。但这些毛病,反而能把我从焦虑的死胡同里拽出来。而我那些神经兮兮的担忧,正好能拉住他不往火坑里跳。
在这个小镇里,他是我关系最好的朋友,只要他没当我疯了就行。
「现在,聊聊相机和未来。」唐文博的指节敲了敲茶几,「你懂时间理论吗?」
「只在网上看过些帖子,还有电影里那些。」我如实说。
他点点头:「那我们半斤八两。先说贴近现实的可能,相机突然出现,视频可以提前合成,小男孩可能是演员。」他比了个引号手势,「至于王彬,安排个托儿也不难。我觉得奇怪的是,他这么快就信了超自然这套?」
我把「也许他是亲历者」咽了回去,唐文博的质疑在我脑中盘旋,这究竟是超自然现象,还是人为布局?若是后者,目的何在?
我想不明白,干脆换个问题:「你觉得小镇上能找到研究时空的人吗?」
「物理学专家?疗养中心病房里倒可能有,但问题是……不管相机是真是假,去找他们?信不信明天咱俩就能喜提隔壁病床。」
「但总得先确定这是超自然现象还是人为的。」我往后仰了仰。
「行啊。不过你最好预约去复诊,我看你离疯也不远了。」
……
疗养中心唯一的好处,是复诊患者不用和新人挤在门诊楼排队。
方医生了解到我这几天处于持续焦虑紧绷的状态,当即开出核磁共振单。
兴许是短效镇静剂起效,荧光灯让整个走廊在我眼里呈现青灰色。
换好衣服出来,我抬头看了看时间,10:13,检查大概要做半个小时。过去是不需要口服镇静剂的,因为我没有幽闭恐惧症。但想到那个相机,并且我还要躺在狭小的空间里,不得不提出我需要辅助。
护士从空荡走廊另一端走来:「请跟我来,纪先生。」
核磁共振室的自动门缓缓打开,冷气混着机械运转的嗡鸣涌出。
我跟着护士走进去,方医生把几页纸揉成团扔进垃圾桶,转头和护士说:「以后废纸要记得收拾。」
「躺下吧,很快结束。」口罩让他的声音发闷,这话是和我说的。
黑暗笼罩下来,耳边只剩机器嗡鸣,我感到昏昏欲睡。
「可以了。」
我坐起身,手无意识摸向口袋——手机还在储物柜。
「这么快?」
「都快一个小时了。」方医生指了指身后时钟。透过玻璃,我看到时间显示 11:10。
走出核磁共振室,药物反应让我口干舌燥。
正寻找饮水机时,我呼吸突然一滞。
熟悉的场景重现:「请跟我来,纪先生。」
核磁共振室的门再次缓缓打开。
这什么情况?
「不是刚做完吗?」我喉咙发紧。
护士微微皱了下眉,随后语气温和说:「您记错了吧,不是才来吗?」
她八成把我当安全隐患了,那皱眉的瞬间,我甚至能想象她下一秒就会抽出电击器。
我抬起头,走廊显示屏上的数字刺进眼睛——10:13。
还有方医生明明比我先离开,此刻却仍站在核磁共振室里重复相同的动作,对护士说着同样的话:「以后废纸要记得收拾。」
纸团再次落进垃圾桶。
我特意低头看垃圾桶内部。
没有之前扔进去的纸团。
玻璃后的挂钟与走廊显示屏同步 10:14。
黑暗再次吞噬视野时,心跳声在颅腔内炸开,震得我耳膜突突直跳。
我死死咬住后槽牙,连呼吸都放得极轻,绝不能让他们发现我的异样,以免被当做病情严重留在这鬼地方。
同样的对话结束后,我快步走出冰冷的房间,走廊显示屏是 11:10。
顾不上找水,我直奔储物柜,手指发颤的翻出手机——11:12。
后面方医生的叮嘱,我基本都是左耳进右耳出,只留意到他说给我换了药,又在药盒上写了剂量。
「这里……」我声音哑得自己都陌生,「这里有没有收治过学物理的病人?」
4 命运的交织
方医生略带讶异的看我一眼:「怎么突然问这个?」
「有些问题想问问。」
「遇事不决量子力学?」他语气略带好笑,然后指了指窗外一个方向,「住院部那边花园里,有是有几个,可以去碰碰运气,蹲地上写写画画的。不过我提醒你,他们不搭理就别勉强,负责他们的医生可不好说话。」
蹲地上写写画画的人有好几个,我踮着脚尖从他们身边绕过,目光扫过那些潦草的诗句、乐谱、几何图形。
「请问他们哪位是学物理的?」我拦住经过的护士。
她随手一指,我皱眉:「她不是在写初中生的代数方程吗?」
「数理化不都是一家吗?」
看着护士离开的背影,我感到无言以对。
蹲到那人身旁,发现她改写元素周期表了。
寒暄显然多余,我直奔主题:「我遇到了鬼打墙。」
女人继续涂画着元素符号。
「我经历了两次同样的五十分钟,第一次出来时,时间就像倒流了,直到重复一遍才恢复正常。」我的声音不自觉压低。
女人突然抬头,眼神发亮,沾着泥土的手掌迅速抹平地上的化学元素,一个无限符号出现在我眼前。
她开口:「时间不是河流,是张网。」
「什么意思?」我干脆盘腿坐下。她跟着也坐下。
「知道俄狄浦斯吗?」她的表情高深莫测,「越想逃,越发生。」
我心头一跳:「我没懂你意思,你画的无限符号,我能理解为循环,但这和俄狄浦斯有什么关系?」
「俄狄浦斯以为自己能逃掉命运,简直是笑话,他跑得越快,结局来得越早。未来早就写好了,就在那里等着你!」她手指勾住我的袖口,拔高音调。
「等等,」我挣开她的手,「我刚和你说的鬼打墙,能是经历了一次未来又回到当下吗?」
她茫然的看着我。
「我捡到一个相机,能拍到未来,我拍下来两次,都发生了。所以我经历的究竟是循环还是未来?」
「哦……哦哦,看到未来啊。」她用树枝戳了戳自己耳朵后面,突然拍腿大笑,:「爱因斯坦说时间会弯曲,黑洞会吞掉光,也会吞掉时间,你懂吗?我觉得你不懂,所有人都不懂。」
我太阳穴突突跳动,确实被搅晕了:「那相机为什么能拍到未来?」
「这么简单都不懂。」她眼神不屑,举手指向天空,「过去,未来和现在同时存在,你看不见,我也看不见。」
我呼吸一滞,所以那些照片捕捉的是并行存在的未来?
「你说我是不是因为有一个能拍未来的相机,所以我也能提前经历未来?」我简直不敢相信,自己能问出这种话。
「时间能弯曲!」她突然生气,把树枝折成两段,「能去未来就不能循环吗?照片能拍过去,难道过去就不存在?」
「……」
她跳起来拍打裤管上的草屑,我连忙追上去:「怎么改变时间线?」
「比光更快,比时间更宏观,你去问问俄狄浦斯!」
唐文博听我说核磁共振室那段经历时眉头拧起,手指不停敲打膝盖,然后拍桌:「明天必须去住院部找个道士!」
可当手机录音播放到女人说「去问俄狄浦斯」时,他整个人瘫在沙发上笑出眼泪。
「老纪啊老纪,」他抹着眼角,「早知道该带你闯封闭病房,说不定咱俩真能找到另一个世界的入口。」
我冷着脸没搭腔,等他笑够了才问:「检查室的事怎么解释?」
监控录像我看过,画面里自始至终我只进去过一次。毕竟我也想过是不是有人在搞鬼,就以东西掉了为借口去查监控,否则我根本不会跑去住院部。
「不是有现成答案吗?」他模仿女人癫狂的语气,手臂在空中夸张挥舞,「去找俄狄浦斯啊,科学走不通就换玄学,咱们找个道士把俄狄浦斯弄下来。」
「你认真的?」我打断他。
他擦着笑出的眼泪:「我开玩笑的。这事人为干的就必有痕迹,慢慢找就行,咱们确实要先确认是闹鬼还是装神弄鬼。」
窗外传来孩童嬉闹声,人们正踩着夕阳散步,脸也被映照的通红。
唐文博起身走到那幅西西弗斯画前:「我宁愿是闹鬼。」
「什么?」我没跟上他迅速转变的严肃态度。
「我说我宁愿这事是闹鬼,有鬼还能请个道士收。如果是时间出现问题,是有人恶作剧,无论我们怎么做,都有可能变成推石头上山这大兄弟,很难改变结果。」
唐文博究竟是认为时间异常,还是怀疑有人设局?两种可能性像野草缠绕在我的思绪里。
「我最担心的是那张初始照片,你似乎是被告,看上去已经被羁押一段时间了。」我盯着唐文博的侧脸。
唐文博想了想:「我告诉你个事。」
他掀起衣角,露出侧腰的疤:「几年前有个混蛋骚扰我朋友,我打断他几根肋骨,还踢断他好几颗牙,这是他给我的纪念品。」
「判了多久?」
「两年不到,赔了钱。不过我们在说的是照片,如果你要说被告席,那个庭审并不公开,也没人拍照。」他皱眉,「你记得细节吗?」
「照片里你穿着囚服,戴着手铐。」
「假的。」他语气笃定,「我那次确实被告了,但没戴手铐,而且朋友怕报复不肯作证,还出国了。」
「可那张照片......」我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。
他倚在窗边:「要真是未来,那我肯定是替天行道。」
谈话无疾而终。
以前我几乎不打听唐文博的过往,就像小镇上所有人都心照不宣不问过去,住在这里的人,谁没在情绪失控时做过伤人或自毁的蠢事。我也时常会想自己到底遗忘了什么,但每次这个念头浮现,胸口就会涌起一阵本能的抗拒,那一定是件我永远不愿记起的事,最后索性不去探究了。
深夜,我盯着电脑屏幕闪烁的蓝光,满屏都是「时间」「记忆偏差」等网友讨论,窗外偶尔传来野猫凄厉的叫声。
我们决定验证那些「未来照片」。
初夏的早晨已经闷热难耐,我们来到三岔路口,超市 LED 屏滚动播放着促销广告,这里是我认识王彬的地方。
「是这家超市?」唐文博用下巴指了指。
我点点头。
「这相机拍照有点卡顿。」他连续按下快门,镜头对着马路,「连个鬼影都没有。」
「换个地方试试,如果你再拍不到,那就我来拍。」我烦躁的扯了扯黏在脖子上的衣领。
昨晚看到的那些回答又在脑海中翻腾,知乎高赞说:改变未来前,得先弄明白规则是什么。如果时间允许微小的改变,那没问题。但如果未来注定,强行改变会发生预想不到的糟糕结果。
「有了!不是视频,是张照片,这相机还真有点邪门。」唐文博打断我的胡思乱想。
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放大滑动,我们像考古一样仔细查找「预言时间」。
照片显示明天下午,一家装修的小店门前,穿条纹衬衫的男人会被掉落的招牌砸中左腿,他痛苦扭曲的脸在照片中格外清晰。
回到家后,我摘下旧画,试图用临摹来平复躁动的神经,颜料在调色盘里混成浑浊的灰色。唐文博窝在沙发里折腾那台相机,他找来匹配的数据线,查遍了相机型号资料,用各种软件解析设备参数,最后把笔记本一推:「见鬼,这就是台普通的老式相机。」
我知道他想先排除有人篡改相机的可能性。
电脑屏幕前,我们逐条翻看着网友们关于时空的讨论。
我按住唐文博滑动鼠标的手:「王彬那次是视频,而这次是照片,小男孩也是照片,这是不是和生死有关?」
「有可能。」
「如果只是砸伤腿,」我转向他,喉结滚动,「我想试试阻止这次意外。」
唐文博的瞳孔微微收缩:「想过阻止的后果吗?万一腿伤变成手伤呢?」
「那至少证明允许偏差存在。」我抹了把脸,「只要不涉及人命。」
王彬消失前的身影又浮现在我眼前。
我渴望用这台相机做些什么,却又被未知的规则束缚。这让我想起疗养中心那场大火,两个病人被浓烟熏晕抬出时,所有人都说命不该绝。可三个月后,他们却在病情发作时互殴致死,人们又说躲得了初一,躲不过十五。
「就像命运会自我修正。」
唐文博听我提起这件事再次陷入短暂的沉默,随后他开口:「所以你相信相机拍到的未来,也相信世界会强行缝合偏差?」
「相机能预见未来也好,有人设局也罢,我们总要查个明白,但说到修正……」我顿了顿。
唐文博突然倾身向前,手肘撑在膝盖上。
「不如说像超市货架,商品可以在任何一个位置摆放,但总量不会变。」
我们在预言时间前三十分钟抵达现场。
那家正在装修的小店不出事都是幸运的,脚手架歪歪斜斜支在人行道上,新招牌只用两根细铁丝吊着,连最基本的警示牌都不放一个。
每个路人都被迫贴着脚手架走过。唐文博咬着烟嘀咕:「这要是不出事,都对不起老板剩下的安全费。」
我们伪装成逛街的顾客,在隔壁店铺橱窗前徘徊。
当那个穿条纹衬衫的身影出现时,我立即向前迈步,只要提醒他靠树那边走就能避开危险。
我刚迈步,身旁的老太太为避让我突然停顿。
这个细微扰动引发连锁反应,跨出店门的装修工人怕撞到老太太,也收住脚步,结果身体失衡歪向脚手架。
金属支架发出刺耳的呻吟,牵动铁丝,崭新的招牌轰然坠落。
十多秒。
从我想要干预到惨剧发生,只用了十多秒。
条纹衬衫的哀嚎声中,红色在裤管上蔓延。
唐文博呆愣的用手捏住我的手臂,木然站着。
做完笔录后,沉默像实体塞在我们嘴里。
我们不是没阻止悲剧,而是成了推倒多米诺骨牌的那根手指,亲手促成未来发生。
到家我就冲进卫生间呕吐,直到吐出胆汁。
5 自证预言的陷阱
唐文博把昨晚装外卖的牛皮纸袋递给我,纸袋随着急促的呼吸发出哗啦声响,反复吹了很多次,我的心跳才逐渐平缓。
「艹!这相机他妈成精了吧?」他在客厅来回踱步,双手扣在头顶。
我瘫在沙发上,盯着画架上未完成的「俄狄浦斯」,自从核磁共振室事件后,我就鬼使神差开始临摹这幅画。
「可你说的王彬,情况不一样。」唐文博突然停在画架前。
「有区别吗?救或不救都是消失,死亡也是消失,因为后来的时间是没有这个人存在的。救或不救也都会受伤,后来的时间这人也是受伤状态。」
凌晨三点,我们被宿命论的旋涡吞噬得精疲力竭,却仍决定继续验证。
唐文博突然说:「再放一遍住院部那女人的话,她最后是不是说时间有很多形态。」
此刻他不再提什么恶作剧,招牌砸下的声响还在我们耳朵里。
第二次依旧由唐文博来拍,但只告诉我结果,不说时间地点和人物。
有了王彬和上次的教训,我不想成为事件里的一环,或许知道越少,干扰就越小。
「有个人会猝死。」唐文博收起相机。
明知希望渺茫,我们还是在药店买了一瓶硝酸甘油片。
「其实救不了的,对吧?」唐文博突然说,「猝死就是一瞬间的事。」
我盯着人行道上爬行的蚂蚁,没有回答。
我们心知肚明。
这瓶药救不了那个素未谋面的将死之人,只能稍稍安抚我们自己。
由于我并不知道事发地点,时间和人物,唐文博跟着我像无头苍蝇般在小镇游荡,经过每个街角我都屏住呼吸,揉烂的纸巾塞满口袋。
傍晚的公园长椅上,我揉着酸胀的腿肚,前方游乐小火车发出欢快的电子音,几个小孩争抢着彩色的车厢座位。
「我小时候也喜欢这个。」唐文博说,目光追随着绕圈的小火车,「明明只是在兜圈子,却觉得路过的树,长椅,垃圾桶全都是新大陆。」
「小时候都这样,现在坐上真的高铁和火车又没这么高兴了。」
疗养中心那女人的话突然闪过脑海,我盯着绕圈的小火车:「老唐,如果过去,未来和现在同时存在,我们眼前的小火车改变方向的方法就只有一个。」
「什么?」唐文博转头时,脖颈发出轻微的咔响。
「脱轨。」
「这速度是不快。」他压低声音,怕被那些小孩父母听见,「但对小孩来说,这速度脱轨也可能摔骨折。」
我没在意他的话:「如果铁轨断了呢?铁轨是时间的话。」
「那时间就散黄了。」唐文博想都不想就回答。
这个荒谬的比喻让我笑出声:「你这个说法也对,散黄的话,那鸡蛋里的时空全烂了。」
「我能不能理解为,咱们在的空间散黄了,人在里面和时间一起摇匀也行,到处漂也行。」
「那女人不是说了吗,要么比光速快,要么比时间还宏观。只要你办得到,你能摇鸡蛋。」
夕阳把小火车的影子拉得很长,我们起身往公园外走去,这话题没法在这聊了。
我们没能力摇鸡蛋,也不想看着小火车一遍遍在过去,现在和未来中绕圈。
我感到很绝望,唐文博的庭审照片又浮现在眼前,还有那张并不存在的合照。小火车让我意识到,那张照片或许是个提示,提示唐文博的照片会和我有关,毕竟整个小镇,我们是彼此唯一信任和维护的朋友,或许正是这份信任和维护将我们推向注定的结局。
这些话我不能说,万一我们都开始逃避,那就像俄狄浦斯的故事,越逃避,越靠近。
离公园一公里左右的马路边,警戒线的荧光条纹显得格外刺眼。
我们挤在围观人群最外围,捕捉到零碎的对话:
「这就是个流浪汉,每天都在这附近晃悠。」
「是个老酒鬼……」
「浑身酒气熏人,今早还看见他捡烟头……」
「喝死了吧……」
唐文博微不可察的摇头,表示不是这个人。
「回去吧。」我扯了扯他,看到一个流浪汉的死亡,让我不想继续在大街上游荡,预言有没有发生,第二天也是可以核实的。
事情比预想中更快有了结果。
方医生的证词和监控录像很快排除了我们的嫌疑,不用等到第二天再去验证。
警方处理流浪汉尸体时,有个围观者说流浪汉死前吃了疑似药片的东西。
以疗养康复闻名的小镇素来安宁,连小偷小摸都少见。但正因为住着不少有病史的人,警方对这类事件格外敏感,谁都不希望引发连锁反应。
监控画面清晰的显示:进公园前,我掏纸巾时带出了药瓶,而那个醉醺醺的流浪汉弯腰捡起了它。急救药对酒精中毒者而言,成了最致命的毒药。
小镇药房的处方记录很快被调取。
当我们在警局得知药瓶下落时,唐文博站起来,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。
需要说清买药的动机,这让唐文博的情绪异常激动,他拍着桌子:「我们根本不认识他!真想做什么,需要这么拐弯抹角吗?」
唐文博不是不讲道理的人,但情绪障碍让他对质问异常敏感。警方直来直去的盘问方式,瞬间点燃了他的防御心理。
我怕写笔录的警察态度会刺激他失控,急忙向旁边的老警察使了个眼色,食指点了点太阳穴,皱眉摇头。对方会意,立刻换上一副和缓的语气:「唐先生,我们先喝杯茶冷静一下怎么样?」
唐文博视线钉在那个警察身上,没注意到我们的小动作,被带出询问室前,他还在重复:「我们根本不认识那个人!」
我不可能提到相机,只能编个合理的解释:「我有很严重的焦虑症,偶尔会因为焦虑发作产生心绞痛和濒死感,医生有建议备急救药,所以才会去药店购买。」
方医生的证词让我们顺利离开警局。站在台阶上,唐文博的眼神依然阴沉得可怕。
现在不是安抚他的时候,警局门口人多眼杂,我只能把关于相机的疑问硬生生咽回去。
「走吧,去看看。」唐文博突然压低声音说。
便利店柜台前,唐文博随手拿了包烟:「老板,刚才银行门口有没有事发生?」
「抢银行啊?」老板乐呵呵的说,「这个点早关门喽。」
唐文博点点头:「有没有救护车来过?我朋友说人不舒服,就在这里,我们到了见不着人,电话也不接。」
「你被耍了吧?」老板撇嘴,「银行门口鬼影子都没一个,真有人要帮忙,我早去了。」
相机预言的画面里,应该是加班的银行职员。他锁上连接大堂的玻璃门,刚从自助区走到人行道,就突然捂住胸口蜷缩倒地。
从发作到失去意识,不过二十秒。
预言事发时间,我和唐文博都在警局,我们赶到这里也并未超过一小时。
回到家,打印机不停工作。
茶几上,餐桌上全都铺开放着一张张关于时间的理论和网友讨论的内容。
唐文博手指敲打着相机,指甲偶尔刮过相机外壳传出细小声响,像在敲打我的大脑。
「知道自证预言吗?」他突然停下动作。
我双手撑在餐桌一侧,把目光从桌上的理论中移到唐文博脸上。
「这好像是我们在疗养中心的必修课。」我回答。
「我最开始确诊情绪障碍时,那些不喜欢我的人突然有了理由,他们可以说我是个疯子。所有对我的不满都被归咎于病情,渐渐的,我也开始做出更符合'疯子'这个形象的行为。在这种暗示下,我的病情从二型加重到一型。」
我完全理解他的意思。
小时候班里有个同学,只是比较调皮,但从不会欺负人。因为成绩不好加上爱顶嘴,老师经常当着全班的面说:「你这样的以后就是个目无法纪的废物。」刚开始他还很难过,后来听多了,连他自己都信了,最后他真的成了目无法纪的废物。
「我明白你的意思,」我揉了揉太阳穴,「但这些事已经超出我的理解范围了。」
「那就用我们能理解的方式来想。」唐文博拿起相机又放下,「俄狄浦斯的故事是宿命论,但换个角度,如果不是因为害怕预言,他们会不会做出不同的选择?如果当时有一个人不害怕呢?」
此刻我甚至愿意相信这是个精心设计的骗局,只要我们能平安无事,能玩一次自证预言的游戏我也认了。
「我希望你是对的,真的。」我长叹一口气,「但我们整晚都在回避一个问题,那个流浪汉的死,确实和我有关,对吧?我们该如何解释核磁共振室的事,还有那个被砸断腿的路人,这些都不是自证预言能解释的。」
唐文博泄了气,双手抱头呆坐着:「我想到自证预言是觉得我们在被人牵着鼻子走,走着走着就信了。算了,你还是给我说说你怎么看今天的事。」
「看了这么多资料,预言没应验,包括流浪汉,我只有一个想法。」我拿起桌上的水杯,「记得初中物理那个钢球实验吗?A 球撞 B 球,最后 E 球飞出去。我是推球人吗?流浪汉又是哪个球?」
「自证预言怎么解释这个?」我盯着杯子里晃动的水,「难道就简单定性为意外?」
唐文博颓丧地摇头:「我只发现每次出事你都在场,这让我觉得有人在针对你。但说你的提问,你不一定是推球的那个人。」
「看来还不傻。不过你这思维模式,顾头不顾腚啊,全都串联不起来。」我把杯子放下,「我可以是推球人,也可以是任何一个球。现在本该死的银行职员变成了推球人,相机是 A 球,我们因为相机去买药,最后流浪汉成了 E 球。」
每个人既可以是推球的人,也可以是被撞的球。就像网络暴力,到最后根本分不清哪句话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「预言出现偏差,死的人变了。谁推球、谁是球已经不重要,重要的是预言有人会死,最后就真的有人死了。就像能量不会凭空消失,只会转移。」
今天的事给了我点希望,我们还要再验证,有没有可能时间不是非要某个人消失,是只要有人消失。
「老唐,只要允许偏差,咱们就努力成为那个偏差。如果不允许偏差,未来一旦产生且无法改变,那轮到我那天,我偏要自己选个方式,不是时间决定的那种,是我自己的方式。」
「你看到什么了?」唐文博激动的问。
「什么都没看到,只是这么想。相机选中我不是因为什么救世主使命,盛世没有救世主,只有灾难和野心。」
我们决定进行第三次验证。
依然由唐文博负责拍摄,但这次他不会告知我任何信息。
确认唐文博已经拍下了未来,我们刻意闭门不出。
等待结果的过程中,我埋头翻阅各种关于时间的资料,试图找出合理的解释。唐文博则窝在沙发里看了一整天的老电影,黑白画面的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。
6 灯塔的倒塌
我们对即将发生的事保持沉默,我不问,他也不提。
午夜十二点。唐文博从沙发上弹了起来。他伸懒腰的动作卡在半空,脊椎发出「咔」的脆响,「验证结果的时间到了。」
我们站在临海矮崖边,月光下的整座灯塔尽收眼底。
公路上偶尔有车驶过。
「相机拍到灯塔今天下午会倒塌。」唐文博沉浸在预言没有发生的兴奋中:「我就觉得有人在搞鬼,一定有人在搞鬼,怎么可能会有看到未来这种事。」
我试图理解他的情绪,仰头望向夜空,刚放松的心情突然被漆黑的苍穹重重压回胸腔,我想起了王彬的消失。
我不停环视四周,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人。
本该庆幸预言落空,可此刻莫名的恐惧攥住心脏。
在浩瀚夜空下,我们的身影如此渺小,渺小到令人毛骨悚然。
唐文博察觉我的异样,将兴奋收敛:「老纪?你在想什么?」
「我比谁都希望你是对的,但刚才抬头时那种不安让我很不舒服,不是焦虑,是突然意识到,我们居然在不自量力的试图对抗宇宙。」
「对我来说灯塔没塌就是好事。」
「保持你的简单,挺好的。」我抓起一把碎石,把它们扔下矮崖,「我在想是不是因为我们没有观测。」
「你该不是要跟我说那薛什么的猫」唐文博挠挠头。
在这些日子里,我越是深入了解时间的概念,就越发意识到那些超出我认知范畴的可能性。我对他摇头:「猫和这个不一样,猫是叠加状态,而相机已经给出了结果。」
我们顺势坐在地上。
「三次结果都不一样,先说第二次,我要说的是测不准……」
「哎等等!」他双手比了个暂停手势,满脸拒绝,「人话,说人话。」
「好吧。」我竖起一根手指,「第一次,知道路人会被压断腿,我全程观察,然后干预导致结果发生。」我竖起第二根手指,「第二次,我只知道会发生意外,本来该猝死的银行职员变成流浪汉,因为我没观察没干预。」
「可我们逛了一整天,不算观察吗?」
我想了想:「好,再给你说简单点。比如说你煮汤,你知道要煮成什么样算煮好,相机给的画面就是你要的成品,你知道结果。
但过程中,可能溢锅,可能烧干。你盯着锅就会阻止溢锅和烧干发生,但盯着电视机,你就不知道会不会溢锅和烧干,或者是你想要的成品。」
唐文博眉头紧锁:「那我拍到灯塔会倒塌,结果没倒呢?咱们也没盯着电视机不是?这太复杂了,我只会简单的认为这事很难人为办到,所以搞鬼的人玩脱了。」
「前几天你说得对,每次发生事情都有我。这就像量……」
他再次抬手打断:「说人话。」
「那你这么理解,未来就像扫地机器人,无论隔多远,我操作指令就会动。这台充当遥控器的相机被我捡到,就和我产生了关系。你虽然能看到机器人和遥控器,但你没和它产生关系,除了我,谁都没法真正启动它,这就是为什么灯塔未倒塌。
至于你启动的第一次按照轨迹发生,是因为我在你旁边全程参与,全部知晓。」
这一夜格外漫长,本该倒塌的灯塔依然矗立在海平面上,沉默迎接着第一缕晨光。
在小镇生活的这些年,我从未真正注视过这座灯塔,偶尔驾车经过海边公路,会想象有海鸟绕着塔顶盘旋,但没有一次去验证自己的想象。
唐文博说他也没走近去看过灯塔,因为他不喜欢,他认为世界各地的灯塔通过视频和照片传到网络里,看上去就令人向往那个地方。
但小镇这个灯塔,他每次路过都会觉得不是用来给船只指引方向的,反而像监视塔。
他说出了我一直未能言明的感受,每次远远望见那座灯塔,我都会不自觉加快车速。
现在想来,那灰白色的塔身确实像监狱的岗哨。
可能我们都希望它倒塌。
……
灯塔也确实要倒塌了。
回到家没几天,小镇管理部门就贴出拆除通知。
我浑浑噩噩走出家门,依旧是个夕阳余晖把邻居们影子拉长的傍晚,人们三三两两议论着灯塔要拆除。
「十几年前信号就覆盖全球了,小渔船都有北斗导航,哪里还需要灯塔。」
「可以留着开放参观啊,当个观光景点。」
「得了吧,谁来这里参观,外面的人都把这当疯人院,谁稀罕来看个破灯塔」
「通知上说灯塔被海水侵蚀得厉害。」一个戴着鸭舌帽的中年男人翻着手机,「我查过了,这灯塔是上世纪建的,以前的建筑材料根本扛不住多少年,留着太危险。」
这些话语扎进我的耳膜。我突然感到双腿发软,眼前的柏油路面开始扭曲变形。
我从沙发上醒来的时候,唐文博又在看老电影,我隐约记得一阵阵眩晕感袭来就掏出电话联系唐文博,说了什么,我忘了。
他听到我醒来的动静回过头:「你惊恐发作了。」
「上次我们去看灯塔,走的时候我心里想的是,我希望它塌了。」
我们同时开口,又同时噤声。
这些天我刻意避开那台相机,总觉得不要碰相机,就无事发生。
唐文博提议过把相机扔掉,砸碎扔。我否决了他的提议,万一又出现一台,想想那个场景都令人崩溃。
相机被我塞在杂物间的箱子里,路过杂物间我都脚步飞快,里面就像有一个洪水猛兽,令人避之不及。如果是以前,得到一个能看见未来的相机,我大概会兴奋异常,就像小孩希望圣诞老人存在,希望自己也有个蓝胖子能随时掏出各种道具。
可当预言真的开始在现实上演,这根本就不是礼物,而是潘多拉魔盒被打开。
唐文博在我的要求下打开杂物间,知道我不愿意靠近那扇门脸上挂满讥诮:「怂什么?」
我打算看看灯塔倒塌的画面,自始至终,我都未曾看过这段预言。
只是我们又陷入了沉默中,因为预言的画面,再次消失了,连上数据线反复检索都毫无痕迹。
恶心的感觉又开始在胃里翻腾,我倒了杯冰水一饮而尽:「现在彻底没法解释了,说出去也只会被当成疯子。」
「砸了它。来一个砸一个。」唐文博对着窗外一边按快门一边说。
「砸完之后呢?」
「明天去买监控,把屋里每个角落都装上,有新相机出现,就一定会有蛛丝马迹。」
「万一……」
唐文博打断我:「没有万一。灯塔拆除是早晚的事,巧合罢了。就像我说你会去犯罪,你真的就去犯罪吗?现在被相机操控的是你,像我之前提到的自证预言,你在一次次让自己向预言靠近,也许就是有人在玩这种游戏,这个小镇里多的是有奇怪想法的人。」
唐文博捏了捏鼻梁,接着说:「你的状态该去复诊,我陪你去,顺便去见见那个女人。」
早上十点,我们站在疗养中心的大门前。小镇人口不多,但这里的人流却像拍打着灯塔基座的海浪前赴后继。
除了定期复诊的患者,每日渡轮还会送来新的病人。
数量之多,让疗养中心开始考虑在全国增设分部。
我时常困惑,人们既恐惧疯子,厌恶疯子,为何总在制造疯子?无休止的加班,永远得不到肯定的工作,以及那个永远活在别人口中的「别人家孩子」。
这里阳光正好,夏天的海风游荡过小镇所有角落,只是排队的人死气沉沉。
一个戴厚重眼镜的小女孩突然用力跺脚,双手死死捂着耳朵,她看上去只有六七岁的样子。她的母亲和路过的护士面无表情,而我却下意识加快了脚步。这场景让我想起以前一个候诊病人毫无征兆的在我耳边尖叫。那个小女孩的眼神,和当时的病人如出一辙。
所幸方医生的办公室不在主楼。
走廊空荡荡,要是让我在那些排队的人中等候,恐怕会当场晕过去。
我们走到办公室门前时,正好碰见一个护士推门而出:「方医生在接电话,请稍等。」
门虚掩着,看不见里面的情形,只有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从缝隙中漏出来。
「……认知重构的预期效应确实超过预设阈值……」
「可以多做几次实验,对照组数据需要再清洗……」
走廊里的杂志被唐文博攥成筒,他捏着杂志直接走到门边。
「……自证预言最妙的就是不需要植入记忆……」
我心道「不好!」,之前唐文博就提过自证预言,我理解不了他的思考方式,但我清楚他的敏感易怒,这人是有点偏执在身上的,只是因为我们关系不错,他能对我克制住被害妄想。
唐文博把杂志摔在地上,想要拦住他已经来不及,我只得立马起身跟进去。
7 死循环
「什么狗屁自证预言?你他妈给老子说清楚什么是自证预言!」唐文博大声质问。
他的突然闯入让方医生瞬间从椅子上站起来,电话听筒还举在耳边震惊的看向我们。
「老唐!」我开口叫他,虽然那些只言片语确实可疑,但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,我们无法凭着零碎的话得出结论,也许不是同一个事。
「你先别说话,我倒是要问问这人在干什么。」唐文博背对着我,手臂向后一挥指向沙发,动作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。
「自证预言……是……是心理治疗术语。」方医生整个人往后靠贴住书架,一本书砸在他肩头,「帮助患者建立积极预期。」
「放你妈的狗屁!」唐文博抄起桌上的金属笔筒就砸过去,「那台相机是不是你们搞的鬼?!」
「什么相机?」方医生声音发颤。
「那个所谓拍下未来的相机,是不是你们搞出来的。」
唐文博一拳捶在办公桌上,显示器被震得直晃,我根本没法按唐文博说的好好坐着。我瞅准时机正要上前抱住他让他冷静,但方医生接下来的话我都不知道要如何收场。
方医生说:「拍未来的相机?你是说......你能拍到未来的照片?我记得你有情绪障碍,要不要请你的主治医生来聊聊这个……相机?也许是病情波动出现了幻觉?」
我不知道方医生是怎么想的,还是眼下的局面让他慌了才这么说,这话简直是在唐文博的雷区蹦迪,明摆着骂唐文博有病。他本来就敏感,而且一旦认定某件事,是需要耐心沟通的。路人这么说也许他能包容,医生这么说我都不知道他会自动翻译成什么样。
唐文博想要上前又瞬间阻止自己的脚步,导致他身体晃了晃。
他转身快步走出方医生办公室,脚步重得地板「砰砰」作响,能让人听出他此刻有多愤怒。
我顾不上追问自证预言的事,现在不是时候,以我对唐文博的了解,此刻该让方医生快跑。
「不是我说,方医生,你都知道他什么情况,怎么说话不过脑,你快出去,我来……」我的话被唐文博脚步声打断。
唐文博离开不到一分钟就折返回来,手里不知从哪抄来一把铁锹。
「你们拿活人做这种下三滥的实验!真当老子不懂?自证预言强化到极致就是精神操控,老子读过书不是不懂。
看看跟我一起进来这个,已经能去应聘物理老师了,离不离谱?还有那些出意外的人,是不是被你们拿来当数据了?」
我冲上去阻拦时,方医生慌乱躲闪的手肘正撞在我肋骨上。
我的膝盖狠狠磕上茶几尖角,踉跄着向后倒去,连唐文博的衣角都没来得及抓住。
他每说一句,就用铁锹乱拍,直到方医生突然捂住胸口瘫软在地。
「卧槽!」唐文博猛地扔掉铁锹,声音都变了调,「老头你碰瓷呢?我根本没打到你!」
我顾不得膝盖剧痛,连滚带爬过去:「心肺复苏!你他妈话都不听完就发疯,这铁锹哪来的?」
唐文博跪在地上开始按压。
「我这不是激动吗,之前就给你说过自证预言,听到就觉得他们在用自证预言搞鬼。他还骂我有病,谁知道他这么不经诈。」
我都无语了:「你要是觉得他有问题,咱们出去商量,真有问题也能抓出来,谁让你这么虎,这老头今天交代在这里怎么办?」
这时,一个人闯了进来,目光扫过满地狼藉、昏迷的方医生和正在施救的我们。
下一秒,他果断退后,「咔嗒」一声反锁了房门。
闯进来的是疗养中心的清洁工。
「老纪,继续按。」唐文博停下来,抓起铁锹转向清洁工,「你跟他们一伙的?」
「唐文博,你别冲动。」我急忙出声喊他,手下按压的节奏丝毫不敢乱。
「方医生心脏不好,哥们儿先把铁锹放下,若是突发心梗我知道药在哪里,得赶紧塞给他。」清洁工小心翼翼。
我继续着手上的动作:「快把药拿来,再赶紧出去喊人进来急救。」
清洁工慌忙拉开方医生的抽屉,翻出药瓶,颤抖着捏开方医生发紫的嘴唇,把药塞到舌下。
我茫然的看着清洁工:「你在这里干嘛?出去找人来急救啊!」
「你刚为什么关门?」唐文博也回过神,一把抓住清洁工的胳膊质问。
「那个……可能救不活的。」清洁工低着头,声音越来越小。
「为什么?救不活你来塞什么药,出去喊人啊。」我的心脏仿佛被狠狠捏了一下。
「我就是来救他的,但是可能因为我……我是说可能因为我……他死了。」
我大概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了,绝望和窒息的感受渐渐涌来。
清洁工做了个深呼吸:「我要说的可能在你们听来有点像天方夜谭,但我说的都是真的。上星期我捡到一个手机,能拍下即将发生的事……」
「所以你拍下了今天的事。」我这句不是疑问,是肯定的陈述。
「你怎么知道?」他瞪大眼睛,手忙脚乱从兜里掏出手机,「视频里方医生死了,前几秒有你朋友挥铁锹的画面,就是太短了,没拍到有没有打中。但现在看来是猝死,我还以为是被打到了……」
借着清洁工的手,我伸头看他手机。铁锹挥下的瞬间,方医生突然捂住胸口倒下。
我和清洁工说:「确实没打到,是吓的。但是我想知道,为什么你进来要锁门,为什么不叫人来急救?」
「因为我救过人,可是那个人第二天就消失了。」
我停下按压方医生胸口的动作,此刻我很肯定,救不活方医生,否则他也会消失。
这种感觉真的很令人绝望,我靠着桌脚慢慢坐到地上。
「那你为什么说方医生的死是因为你。」唐文博声音干涩。
清洁工咽了咽口水,目光在唐文博身上小心游移:「铁锹平时都锁在杂物间......我今天一到就开始找,结果发现被人挪到了楼梯间。我想着先把铁锹藏起来,结果……」
「结果就被人抢走了。」我打断他,手掌用力搓着脸,「你是不是还想说,如果你不找铁锹,铁锹就不会被抢,方医生就不会被吓死,是吗?」
我们三人脸色都很难看。
唐文博颓丧的坐在地上:「纪衡,我现在明白最开始你说有我们的照片是什么意思了。」
他又指了指清洁工:「我没办法陪你找真相了,你可以试着和他查下去。」
突然出现的清洁工,他手里的手机,彻底粉碎了「恶作剧」的可能性。
未来可以被预见,却无法改变。
就像那张合照预示的,唐文博终将站在被告席上,而这一切,都和我脱不了干系。
疗养中心给我安排了新的主治医生,因为唐文博的事我需要配合调查,医生也特意叫助理陪同前往。
连日来往返于小镇和外面的城市之间让我疲惫不堪。
每次坐在渡轮上,看着浪花翻滚,我都会想如果那天没去复诊就好了。
灯塔拆除前一天,我站在甲板上抬头看着围绕灯塔盘旋的海鸟,和我想象的场景差不多。
小镇处理不了这样的案件,唐文博被关押在邻市的看守所,等待最后的审判。没人会相信什么预知未来的相机,说出来只会让我们显得更加疯癫。我只能反复强调是方医生的言语刺激导致唐文博失控,希望他能争取到最低量刑,少进去几年。
再见到他,恐怕要等到开庭那天了。
我在杂物间翻出落满灰尘的便携炉子,原本是买来准备露营用的,没想到第一次点燃竟是在自家院子里。
画了一半的俄狄浦斯和早已完成的西西弗斯被投入火中,那些关于时间悖论的笔记,也一起在火光中化为灰烬。
我没有再去住院部找那个女人,因为我知道自己永远无法获得超越光速的能力,更不可能逆转时空。
跳动的火苗和纸灰熏得我眼泪直流。
院外传来响动。
清洁工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喘气,看样子是一路跑来的。
「纪衡,千万别出门!」他上气不接下气的举起手机,「我拍到你出车祸了!」
「我知道了。」
(正文完)
8 番外
1 艺术性犯罪
我刚从警校毕业加入刑警队,就接到了一起堪称「艺术性犯罪」的大案,这个案子连经验丰富的老刑警们都为之震撼。
案件发生在一个以精神治疗闻名的小镇,涉案人员极其复杂。
受害者、买凶者、犯罪嫌疑人加起来多达数十人,整个案件从头到尾够拍一部剧。
派出所上报了个特殊警情:一个满身狼狈,神色慌张的男子前来自首,看起来像是经历了长时间的躲藏。
他见到我们第一句话就说:「我的同事叫王彬,我不知道他还活着没。」
我忍不住问他:「你说你要自首,这件事和王彬有关系吗?」
他没直接回答,只是掏出手机,点开一段视频,指着画面中一个人:「这个……这个就是王彬,这是我拷贝的监控视频,我还有其他视频证据。」
视频画面中展现出一个装修风格独特的房间:
原木色的墙壁和家具营造出温馨的氛围,但一整面墙的液晶显示器却显得格外突兀,与整体风格极不协调。
王彬吊着受伤的胳膊,坐在报案人对面说:「我以为他会按照拍到的内容出门,没想到最后选择烧炭。」
「我要是知道自己会死,我会在最后一天让自己过得开心,人之所以为人……」
「停停停,我觉得你要谈自由意志,听见哲学就脑子疼。」王彬笑着打断报案人。
「图片和视频的传输得让技术部加快进度,那天我在方医生办公室外干等了好几分钟。还有,以后临时扮演清洁工的活交给别人。」报案人说。
「不需要了,也不会再让你扮演清洁工。这个计划要终止,机构里没参与的人有所觉察了。」
视频到这里戛然而止。
2 自证预言
为了彻查此案,我们紧急协调各地警方展开联合行动,对涉案人员进行全面抓捕。令人震惊的是,这些嫌疑人大多曾是各类案件的受害者家属,还有方教授带过的学生,其中不乏心理专业的佼佼者。
除了很多视频作为证据,还有本笔记本。
据自首的犯罪嫌疑人所说,这是他的同事王彬遗留在疗养中心的,他捡到以后就藏了起来。
我们翻开王彬的笔记本,里面的内容既非工作记录,也不像私人日记,像是想起什么就随手记录什么。
专案组会议室里气氛凝重,这起有预谋的案件,凶手们竟然精准的利用人类共有的认知弱点,通过一系列精心设计,将受害者推向预设的结局。
两个月时间里,全国警方联合,迅速把此案相关的所有凶手和买凶者一网打尽,送上法庭。
案件结束时,刑警队长狠狠掐灭手中的烟头:「知道这案子最绝的是什么吗?是他们让受害者都成为共犯,连凶器都是借来的认知偏差——自证预言。」
3 时空陷阱
王彬的笔记本内容:
疗养中心的床位已经接近饱和,但上面仍在物色新的场地准备扩建。
这天我参加了一场由方医生主持的机密会议。
我不知道方医生是怎么说服机构高层一些人同意的,也许是天文数字的利益输送,也许是抓住了某些人的把柄。
这场计划里要「处理」掉接近三十个目标对象。
我翻阅了名单,发现一个共同点,所有人都背着案底。更讽刺的是,出资人正是他们曾经案子的受害者家属。
疗养中心在治疗过程中,通过心理引导,不断强化患者对外界歧视的恐惧,让他们自愿留在这个小镇里。
计划分成几个小组执行。
我在的小组负责干预 6 个人,纪衡和银行职员就在其中。
我猜测自证预言的方案,有可能是方医生接触了某个自恋者,想到经典电影“煤气灯下”,否认和打压可以让人认知陷入混乱,那自证预言也可以,甚至更隐秘。
提到纪衡和银行职员,主要是在执行过程中确实出现了计划外的状况,但也有意外「收获」。
最开始安排的小男孩环节,同事给了他一百块,本意只是让他骑车轻轻碰一下树干,结果那孩子加速太猛,整个人摔了出去。幸好,这个意外反而让效果更真实了。
通过 AI 生成再传输进相机的照片,也让纪衡开始深信不疑。
我所在的小组,只有我适合扮演消失的人。
因为我不在小镇生活和工作,完全没有人认识我,小镇管理处和警局更不会有我在小镇的档案。这都不需要安排演员,我随便指认一个路人都能说成是我的亲戚朋友,反正没人能证伪,小镇的环境也不会让人刻意追溯真假。
计划过程中,我偶尔会对纪衡产生一丝怜悯。
他一整天跟着我寻找关于我身份的痕迹,这根本就不可能找到。
利用认知偏差把人耍得团团转,与肉体暴力没有任何区别,也确实是有点让人于心不忍。
但最终让我压下恻隐之心的,是我看过纪衡的档案,可怜又可恨,况且我也急需一笔钱,我的女儿正被罕见病折磨着。
警方调查显示,纪衡的解离性失忆是真实的,那是大脑在极度刺激下启动的自我保护机制。他长期承受着家庭和工作的双重压力,抑郁和焦虑导致他早已出现解离症状,可惜家人从未重视。他父亲日复一日的贬低与指责,最终酿成惨剧,在解离性神游状态下,纪衡杀害了自己的家人,还有那位上门做客的同事。
因作案时处于「解离性神游状态」,法庭因其精神状况判处强制医疗,要求每半年评估社会危害性。而方医生通过篡改监护评估报告,将他的监管等级从 A 类降至 C 类,又出具「仍需治疗」的虚假评估。
受害者家属找到方医生让纪衡上了名单,不过在我看来,他那个同事也不冤……
……
我没想到会出现唐文博这个意外,他的照片只是用来引诱纪衡的。
唐文博在另一个小组的计划上,但不是被「处理」掉。在他意外卷入纪衡事件前一个月,一个与他有过节的人找到方医生,起因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小摩擦,但方医生还是接下了这笔充满恶意的委托。
唐文博的严重情绪障碍导致大脑功能受损,这使他本能会抗拒深入思考。恰恰因为他思维上的惰性,让他用有限的认知去理解超出常理的事情,反而阴差阳错猜对了我们的计划。
他提出自证预言是对的,不过他对纪衡所说的观点逻辑很乱,导致纪衡站在答案旁边也无法破题。最开始我们感到很棘手,只能在他的药上动手脚,吃一个月并无任何药效的药片,为最后办公室那场临时增加的将计就计铺平了道路。
方医生恐怕也没料到,那些收了利益的机构高层会退缩,甚至打算「处理」掉他。有时候我不禁想,方医生和唐文博之间,是否就是所谓的因果报应?
我也有我的报应,在纪衡眼前冲向车子,我被一颗石头绊了下,演练过数次的假撞车出现意外,胳膊当场骨折,幸好车上的同事刹车及时。
……
对于纪衡,我们在核磁共振室的安排,感觉有点多余,他早就相信「预言」了。
第一次检查时,实际只进行了 8 分钟。事先服用的镇静剂加上黑暗环境,任何人都会产生时间拉长的错觉。这个把戏其实很容易识破,只要他出来后直接去换衣服,整个计划就可能功亏一篑。
但出乎意料的是,他去了住院部找那个精神失常的女病人。
……
另一个意外,银行职员和流浪汉。
银行职员的情况与唐文博类似,罪不至死。这个人有严重的偏执,方医生见了曾被他暴力伤害的受害者,收钱后将他安排进纪衡的计划中,打算与另一个计划形成联动。有相机的是他同事,他的同事收到和纪衡一样的视频,可惜他同事因为害怕请假,导致计划取消。
误打误撞出现了,流浪汉。
这个流浪汉确实死有余辜,他犯下的案子令人不齿。
不过流浪汉不是我所在小组的任务范畴,但因为纪衡的药瓶意外掉落,阴差阳错成了我们小组的业绩。
……
纪衡这组接二连三出现失误的还有灯塔。
我们通过内部关系得知灯塔即将拆除,便合成了倒塌画面传给纪衡。谁知小镇管理者突然叫停拆除,坚持要先发通告通知居民,「预言」彻底失效,但没影响结果。
此时的纪衡已经完全陷入自证预言的陷阱,甚至用物理概念自我说服。
如果纪衡和唐文博的这件事能公开,我认为会是一个精彩的故事,毕竟名单上其他人大都只会恐慌或粗暴反抗,对比之下很无趣。
我拒绝与扮演清洁工的同事讨论纪衡的死亡,是因为纪衡让我看到了人在面对既定事实时,哪怕结局注定,也会试着掌握主动权。
更何况,我们是凶手。
……
扮演清洁工的同事是临时安排的,在方医生办公室将计就计,不过方医生的画面不是合成视频,而是退缩的高层管理者早就偷偷放了监控,他们意识到方医生可以开启这样的计划,那也可以反水,收下的利益都是把柄,除了会被威胁,曝光也将是惊天丑闻。
「清洁工」拿到快速剪辑好的监控画面后,故意延迟了几分钟才进入办公室,偷梁换柱让方医生吃下成分异常的「救命药」,这个临时计划当时让我们手忙脚乱,但最终还是完成了致命一击。
其实对于纪衡和唐文博来说,物理还是心理,都没有区别。
人为编织的时空陷阱,无论如何验证,如何尝试改变,未来已经写好了。
……
那些未曾参与的机构高层似乎察觉到了端倪,计划被紧急叫停,我们接到的最后任务是抹去所有痕迹,我感到不安。
如果纪衡还活着,我确实想问问他,会不会希望西西弗斯把石头推上去。
(全文完)
更新时间:2025-04-16 22:37:51