起初,一切都混沌不清。许明远感到有许多双手在他周围摸索,却并不触碰他的身体,只是清理着他身上堆积的碎砖瓦砾。那些手动作很快,将压在他身上的水泥块和碎砖一块块搬开。
"救护车到了。"他隐约听见有人说。
"把他抬过去,方便大夫处理。"另一个声音回答。
他感觉自己被抬起又放下。试着睁开眼,沙尘立刻钻进来刺痛眼球,他不得不再次闭上。第二次尝试时,他终于睁开了眼睛。浅灰色的天空刺得他流泪,周围站满了人,那些倒转的面孔围成一圈,全都盯着他看。
有人解开他的长衫和里衣,按压他身体两侧。"肋骨没断。"那人又弯了弯他的胳膊腿,"四肢完好。只是头上肿了个包,摔得不重。"
他被扶着坐起来,灰浆顺着他的短发往下滴。那个穿白褂的年轻大夫说:"许先生,伤口已经处理好了。"
药水涂在肿包上火辣辣地疼,许明远忍不住缩了缩脖子。大夫又敷上药膏:"可以站起来了。"
两个救护员搀着他站起来。起初他需要抓着一个人的手臂才能站稳,很快就能自己站立了。
"要不要去医院做个详细检查?"大夫合上医药箱问道。
"不必了,我没事。"许明远回答。天色已晚,他想着妻子沈静淑一定在家等着,不愿回去太晚。
"那若有不适,务必来医院检查。"
"一定。"许明远应道。
一个巡警挤上前,翻开记事本:"姓名住址?"
"许明远,法租界贝当路八百二十号。"他不假思索地回答。
事情就这样结束了。救护车鸣笛离去,巡警记完笔录也转身离开。事故现场只余人行道上的碎石和旁边洋房顶上一道狰狞的裂口。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,许明远也转身汇入人流。
"先生,您的帽子!"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在后面喊道,"我给您捡起来了!"
许明远转身接过帽子,习惯性地掸了掸灰,正待戴上时突然僵住。他盯着帽子内衬,汗带上赫然绣着两个字母"LW"。
他摇摇头,把帽子递还给男孩:"你认错了,这不是我的——"
"就是您的!您晕倒时我从您头上捡的!"男孩坚持道。
许明远狐疑地扫视着凌乱的人行道和路旁阴沟,没见到其他帽子。周围几个大人已经发出轻笑,用古怪的眼神打量着他。他只想尽快离开。事故后走路仍有些踉跄,他渴望回家。试着戴上帽子,竟意外地合适,仿佛这帽子他已戴过无数次。
他没有再摘下来,就这样走上街道,但心里清楚:自己头上正戴着一顶陌生人的帽子。
环顾四周,许明远突然困惑起来:自己为何会在这条贫民窟般的提篮桥街上?是公司派他来办事?还是静淑让他跑腿?这场意外的冲击让他完全想不起来了。转过街角,他经过一块写着"提篮桥街"的路牌。回家路上,他下意识地摸向衣袋找烟。
平日他总是揣着个皱巴巴的廉价烟盒,揉烂了才换新的。这次掏出的却是一个光亮的珐琅烟盒,金边圆盒泛着诡异的光泽。
他猛地将烟盒摔在地上,仿佛被烫到一般。盯着地上那物件看了许久,最终还是颤抖着弯腰捡起。打开检查,里面的香烟不是他常抽的老刀牌。烟盒内外没有任何标记,不知主人是谁,也不知自己从何处得来。
将烟盒塞回口袋,许明远强迫自己继续前行,唯恐停留会引发更多胡思乱想。一种莫名的恐惧攫住他,担心站得越久,越会被恐惧彻底吞噬。此刻他只想回家。
登上电车,离家还很远。车厢灯光明亮,他却感觉被笼罩在阴影中。下车后拐过街角,熟悉的法租界街景终于映入眼帘。拖着步子走向公寓,再经过几户人家就到了。尽管街道依旧,却隐约有些不同,具体哪里变了又说不上来。几个熟识的孩子在玩耍,但似乎都长高了不少。
家就在眼前。到了门口,他正要踏上台阶,却突然僵在原地,骇然盯着自家那栋两层小楼左侧的窗户——今早出门时发生了什么?老天,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
窗帘不见了,窗玻璃灰蒙蒙的,像是几周没擦过。沈静淑向来把窗户擦得锃亮,怎可能一上午就变成这样?她或许在尝试新的清洁方法,撒了白蜡粉。而且窗台上那盆海棠也不见了。
心惊胆战地往里走,许明远脸色惨白,心跳如鼓。发现钥匙不见了,可能遗落在事故现场。他不想浪费时间寻找,只想赶快进门摆脱这种诡异感。敲门无人应答,慌乱地拧动门把手。
沈静淑没有来开门。他不能干等着,只好去门房找看门人的妻子周婶。
周婶见到他时明显吓了一跳:"许先生!老天爷,您怎么在这儿?"
"我……"许明远茫然附和。
"您想收回旧公寓?说一声就行。上个租户搬走才六周。"
"我的旧公寓?才六周……"他扶墙站稳,"能给我杯水吗?"
周婶慌慌张张去倒水。这太诡异了,令人毛骨悚然又匪夷所思。许明远感到怒火上升,强压着保持冷静。"我是许明远,每天下班都这样回家。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?"
周婶回来时,他已恢复平静。直觉告诉他,无论是周婶还是其他人都帮不了他。这事只会被耽搁,甚至可能惹来麻烦。世上他唯一能完全信任的只有一人,必须找到她。可他的沈静淑在哪里?
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,许明远问:"能告诉我太太在哪吗?刚才被石膏板砸了头,还有点晕,走错地方了……"
周婶脸色发白,但还是回答:"许太太现在住在霞飞路,过两个路口,转角第二栋就是。她来过几次取信,我就知道这些。"
"多谢,"许明远虚弱地说,"我这脑袋包得像粽子,样子很滑稽吧?"
周婶送他到路口,忧心忡忡:"您别大意,可能是轻微脑震荡……"
许明远转身快步离开,心跳如雷。现在他害怕极了。事情越来越离奇。先是帽子内衬的名字缩写不对,接着口袋里出现从未见过的烟盒,装着不认识的香烟。回到家竟成了空屋。短短一天,住所莫名其妙地变了。而据周婶所说,这竟是几周甚至几个月前的事。他立刻朝霞飞路方向跑去。
终于找到地方,看到信箱上的名字——"沈静淑小姐",一阵恐惧袭来。那是她的名字,却又不是。她为何住在这陌生房子里,还用娘家姓氏?
无论如何,几分钟内就会有答案。但许明远并不感到宽慰。这事太蹊跷,完全不合常理。此刻他甚至害怕知道真相,就像害怕这整件神秘事件一样。
按响门铃,门开了。他走进门廊,来到对应门牌号的房门前等候。
几分钟的等待如同煎熬。这种诡异的陌生感令人眩晕,全身紧绷地等待着未知的事情发生,却什么也没发生。
听见门后脚步声,许明远后退半步。门把手转动,门开了一条缝,露出半张脸——四目相对的瞬间。
他与她。许明远和他的妻子沈静淑。
他总爱叫她"瓷娃娃"。或许因为她纤细的身材和慵懒的坐姿,总让他想起那些摆在梳妆台上的精致人偶。她不仅会反着坐椅子,有时还会侧坐在扶手上。以前她总把额前刘海剪得整整齐齐,更添几分娃娃气。那张小嘴常抿成一道红线。这就是她。
但现在,这个瓷娃娃憔悴了许多。样貌未变,却又有所不同。一切似曾相识,却又不再如初,显得更加平淡内敛,少了往日的光彩。
她似乎要晕倒,但扶住门框稳住了。前额抵着门框站了一会儿,仿佛双眼疲惫到需要整个头部支撑才能休息。
接着,她猛地扑进他怀里。
她紧贴着他,呼吸急促而不规律,连带着他也跟着气息不稳。
"静淑,让我进去,"许明远说,"太可怕了,发生了很多怪事。我只想进去和你待着。"
她用背顶上门,双手紧紧抱住他,好像不这样用力抓住,门就会把他吸走似的。进入卧室,他认出了那两张单人床,在其中一张上坐下脱鞋。
注意到一张床已经拆了,床垫搬走,只剩光秃秃的床架靠墙堆满杂物。另一张床整洁干净,他躺下来。沈静淑拿着冰毛巾进来,敷在他额头上。
然后她坐在床边,双手捧着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。沉默无言。但许明远看得出,她和他一样害怕。
他困惑地注视着她,突然问:"静淑,去年圣诞节朋友送的那瓶威士忌还在吗……"
"还留着。"她哽咽回答,起身出去。许明远觉得自己急需喝一杯。
她回来递给他一杯酒。他紧握酒杯,仿佛性命全系于此。"静淑,我感觉很荒谬,好像迷路了。也许只是撞到头,但我想听你说说。路上发生些怪事都不重要,最要紧的是,你为何这样做?为何不告诉我突然搬家?我今天早上去洋行时……"
听到这话,她猛地捂住嘴,十指交叠,压抑的啜泣从指缝溢出。
许明远从床上弹起,掰开她的手:"静淑,告诉我!"
"天啊,明远,你在说什么?今天早上……?我一年半前就从贝当路搬到这里了!"
此刻他们如同两个被重病吓坏的病人。许明远一饮而尽,酒杯跌落在床。他双手抱头,生怕它炸开。
"我记得在门口和你吻别!"他无助地说,"记得你在我身后喊'围巾带了吗?外面冷。'"
"明远,"她说,"单看天气就明白了——现在很暖和,你没戴围巾,连外套都没穿。你离开我时是冬天,现在是春天了。那是一九三八年一月三十日,你离开我的日子,我从未忘记,怎么可能忘?但今天……等等,你自己看吧。"
她进屋取来报纸,颤抖着递给他一份晚报。
许明远急切地扫过日期。"一九四一年五月十日。"
报纸从他手中滑落,他捂住眼睛,手掌根部用力抵着颧骨。"老天,那些时间去哪了?几百个星期、几十个月、几年——我记得清清楚楚,直到那天早晨,每个细节都历历在目。记得早餐吃什么,记得前晚我们看的电影是周璇的《马路天使》。就像昨晚的事!可现在,提篮桥街上有房子掉下石膏板砸中我,被救醒后走回家。这些年发生了什么?"
"你什么都不记得了?"
"这些年消失了,像一秒钟闪过!连一秒钟都不如,因为一秒钟还能努力回忆。这些年过去了,就像从未存在过!"
"也许该看大夫……"
"没有大夫能找回我的记忆,那是我的,不是他的。"
"我以前读过类似案例,"她试着安慰他,"叫失忆症。那天早晨你去洋行后,一定出了事,可能是车祸或被什么击中,就像今晚提篮桥街的意外。也许是孩子们玩的球打中你的头。无论如何,你站起来时已不记得自己是谁,忘了要去哪,忘了回家找我。目击者也不明白怎么回事。那天早晨你穿的西装刚从洗衣店取回,匆忙间没把旧衣口袋里的东西换过来。任何一件——信封地址、账单——都能帮上忙。但没有这些,你就彻底断了联系。"
"但现在,"她说,"明远,你回来了,这才是最重要的。别再想了。"
接下来的几个小时,他们深入交谈,许明远明显不那么害怕了。但与沈静淑相比,他仍忧心忡忡。这很自然——迷失身份的是他,不是她。对她而言,他回来了谜团就解开了;对他而言,一切仍难以理解,就像安全回到阳光下后,回望身后的深渊,那张开的巨口……一旦失足……
夜深人静,他们熄灯躺在床上。半夜,许明远突然坐起,额头冷汗涔涔。"静淑,我好怕!开灯,我怕黑!那段时间里我是谁?我在哪?"
许明远恢复了在洋行的工作,准确说是调了个相近的职位,东家仍是原来的英国大班。在他失踪的那些日子里,面对洋行经理们一次次询问,沈静淑坚称丈夫因精神衰弱去杭州疗养了。她的自尊心不允许别人知道她连丈夫去向都不清楚。如今他突然出现,洋行上下都体谅地没有多问,很快安排了职位。这般处置,双方都保全了颜面。
熟悉的算盘声与打字机声让生活渐渐重回轨道。那段记忆空白似乎正在褪色,许明远甚至开始期待,或许不久的将来,这会成为他们夫妻间心照不宣却又不再提起的往事。
初夏白昼渐长,下班走出洋行大门时,夕阳仍悬在法租界的梧桐树梢。他在街角报亭买了份《申报》,匆匆赶往平日候车的站台,那里已站着三三两两等车的人。
展开报纸时,泛黄的新闻纸遮住了他半张脸。候车约莫两分钟,电车迟迟未至。忽然他眼皮一跳,莫名感到有视线黏在背上。抬头瞬间,恰与一个正要经过的行人四目相对。
那人原本大步流星,此刻却像踩中柏油般骤然凝滞。粗黑眉毛下,一双灰褐色的眼睛从漫不经心变为死死盯视,如同老鹰锁定猎物。
许明远将此人形貌看得真切:中等个头,身材精瘦,呢帽压得很低,只露出鬓角剃得极短的青白头皮。最令人不寒而栗的是那双眼——像两粒嵌在黄铜烛台上的灰玛瑙,冷硬得不含半分温度。这分明是张陌生面孔,许明远确信从未见过。
可那人竟驻足不前了,如同湍流中突兀的礁石。许明远后颈汗毛倒竖。寻常人怎会当街如此盯视陌生者?除非认出了他,却又不敢确定。只见对方察觉自己暴露后,欲盖弥彰地加快脚步,却又鬼使神差地拐向路边橱窗。
那家"康泰医疗器械行"的橱窗玻璃明晃晃映出许明远的身影。他心知肚明——那店里专卖拐杖与矫形支架,而跟踪者腰背笔挺如青竹,根本不需要这些。
"得立刻离开。"许明远攥紧报纸暗忖。若对方跟着上电车,那铁皮车厢就成了移动牢笼。若回洋行暂避,反而暴露工作地点。绕路更是下策,狭窄的弄堂最易遭人尾随。
动物遇险时尚知钻洞逃生,人亦如此。前方四川中路口就有地铁站,虽非回家常走路线,此刻却是最佳选择。他佯装整理衣领,余光瞥见跟踪者仍在橱窗前装模作样。
当暮色渐浓时,许明远突然快步横穿马路。拐过国际饭店转角后,他立刻由疾走变为小跑。前方地面豁开方形洞口,水泥台阶直通地下。刚下到一半,头顶便传来急促脚步声——那人追来了!
地铁站台白炽灯刺得人眼花。许明远面临抉择:穿过站台从对面出口上街,还是在隧道里藏身?前者可能再遭跟踪,后者风险更大。正犹豫间,隧道里传来轰鸣,红绿信号灯如鬼火闪烁。
一列钢铁长龙呼啸进站,车窗亮如串珠。许明远冲向检票口,庆幸自己有个习惯——总在长衫暗袋备好两枚专乘车的铜元。若此刻翻找零钱,必定被擒。铜元滑入铁箱的脆响中,他瞥见币面上袁世凯侧像扭曲成狰狞鬼脸。
成败在此一举。他刻意避开最近的车门,直奔第三节车厢。当车门开始闭合时,他侧身闪入,蓝布长衫下摆险些被橡皮门框夹住。若被夹中,整列车门都会重新开启——那便完了。
车厢微微晃动,站台开始后退。许明远背靠连接处铁板,冷汗浸透衬里。若那歹人从其他车门混上来......正恐惧间,窗外突然闪过熟悉身影。
跟踪者竟在站台上狂奔!灰呢帽下的眼睛毒蛇般扫过每节车厢。当许明远所在车厢经过时,两人目光再度相撞。这一次,对方彻底撕下伪装——他缓缓从后腰掏出一把黑沉沉的驳壳枪!
许明远膝盖发软,却像被施了定身法。四周乘客浑然不觉,将他困在原地动弹不得。更骇人的是,那人并未开枪,而是抡起枪托猛砸车门!
"咣"的一声闷响,钢化玻璃绽开蛛网状白纹。若被他砸开车门拉动紧急制动闸,列车停驶后......许明远不敢再想。千钧一发之际,穿藏青制服的站警从背后扑来,两人扭打着滚倒在地。这惊心动魄的一幕随着列车驶入隧道,倏忽消失在黑暗中。
回家路上,许明远紧攥着汗湿的铜元想:"他未开枪,或许并非要取我性命。"但这念头丝毫未能缓解恐惧。经过霞飞路面包房时,橱窗里法式甜点散发着奶油香气,几个白俄女郎说笑着经过,租界的夜生活刚刚开始——这一切平常景象,此刻都显得如此虚幻。
他终究没向沈静淑提及此事。该如何描述?说有个陌生暴徒在地铁站持枪追杀?可他自己都说不清对方身份、动机,甚至不确定那人要找的究竟是"许明远",还是他失踪三年间变成的另一个人?
他只确信一点:那段记忆空白绝非静止的死水,而是翻涌着未知危险的深渊。如今这深渊已伸出爪牙,要将他重新拖回黑暗中去。
第二天许明远过得如惊弓之鸟,第三天略松口气,到第四天,刚建立的信心又开始动摇。他又看见了那张脸——人群中灰玛瑙般的眼睛。
一只松开的鞋带救了他。这连意外都算不上,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。下班时他刚走出洋行拱门,右脚布鞋的鞋带突然散开,绊得他踉跄了一下。就在这低头瞬间,他看见那个地铁站里的男人正迎面走来。
两人相距不过五尺,比三天前地铁站那次更近。若鞋带没松,此刻他本该与对方撞个满怀。许明远绝不会认错——那副肩膀的轮廓、精瘦的腰身、走路时特有的摇摆姿态,早已成为他连日噩梦的主角。同样的灰布长衫,同样的呢帽,同样的眼神——灰褐如玛瑙,冷硬似铁。
第一反应是退回洋行深处,让那道拱门将危险隔绝在外。但鬼使神差地,许明远反而跟了上去,想弄清对方去向。
洋行大楼与街角间有个擦鞋摊,正对公交站台。许明远看见灰衣人走向摊位,在条纹帆布伞下的藤椅坐下。那人掏出《新闻报》展开,报纸遮住下半张脸,伞影掩去上半张脸,只剩两条腿搭在擦鞋踏板上。
擦鞋匠抽出抹布俯身,却频频挠头张望,显然困惑——那双皮鞋锃亮如新,根本无需打理。许明远心如明镜:此人绝非为擦鞋而来。
灰衣人掌握的信息很明确:这个公交站,以及许明远平日下班的时间。虽然今天要扑空,但许明远不得不承认,对方的判断精准得可怕。
他悄悄退回洋行,改从侧门离开,绕道宁波路另个车站。一路上频频回头,每个穿灰布衫的路人都令他脊背发凉。直到看见熟悉的蓝底白字站牌,悬着的心才略放下。
回到霞飞路的家中,逼仄的亭子间给了他虚幻的安全感。他甚至鼓起勇气想:下次何不直接质问对方意图?我逃什么?也许只是认错人。但心底知道,再见时自己必定还是会逃——事实也确实如此。
这张追踪的网正越收越紧。
最骇人的是灰衣人竟直接闯入了洋行大楼。那天早晨许明远发现烟盒空了,去大楼底层的"永安药房"买烟。店员找零时,他无意间瞥见窗外大厅里,那顶熟悉的灰呢帽正在电梯口与操作员交谈。
尽管听不见对话,但电梯工撅嘴点头的模样,活像在说:"对,最近是见过这么个人进出,应该在这栋楼上班。"许明远复工才七天,电梯工对他并不熟悉。
灰衣人垂着眼帘低语,嘴唇几乎不动。电梯工摇头耸肩,摆手示意往来人潮——分明在说:"这么多人,怎么盯得过来?"
许明远僵立如木偶,直到店员问:"先生要不要试试新到的'美丽牌'?今天买十赠一。"他这才惊醒,仓皇逃离药房。
站在四川中路的梧桐树下,许明远明白这份差事保不住了。他漫无目的地走着,内心交战:为何不直面那人问个明白?
可这就像从高处跃下——或许平安落地,或许粉身碎骨,但绝无可能回到原点。一旦与灰衣人搭上话,就再难脱身。地铁站里抡枪砸门的狠劲已表明,这不是儿戏,而是不死不休的追猎。
想到沈静淑,愁绪更浓。要告诉她失业的事吗?何必再添忧虑?大可以说找到更好的差事。至少不必立即坦白。
经过法国公园时,他在蜿蜒小径的长椅上坐下。春日的阳光透过梧桐叶,在草地上投下斑驳光影。静谧本该抚慰心神,他却只机械地朝掌心呵气,尽管五月天气已然暖和。
"他来自'那三年'。"许明远盯着自己的鞋尖,"只有这个解释。他没认错人,他认识我,只是我不记得他了。"这才是最可怕的——未知的恐怖。他并非胆小,若只是直面一个人,他做得到。但灰衣人代表的是记忆深渊里爬出的幽灵。
公园里的孩童陆续被唤回家。保姆们推着婴儿车离去,连麻雀都噤了声。暮色像打翻的墨汁,先从树根处漫上来,将青草染成深蓝,继而吞噬整条小径。
一道阴影如章鱼触手般蜿蜒袭来,许明远猛地缩脚,仿佛那是有生命的怪物。阴影扑空后,竟如毒蛇般在地面扭曲翻滚。夜幕彻底降临了。
此刻的许明远外表仍是西装革履的洋行职员,内里却成了迷失在黑暗森林的孩童。他没有合十祈祷,而是颤抖着点燃一支"老刀牌",微弱的火星是他唯一的勇气。他只想回到亮着灯的家中,紧紧锁上门,将一切未知的恐怖关在门外。
许明远一点也不想欺瞒沈静淑。有几次话到嘴边,又硬生生咽了回去。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,他实在不忍心再加诸她身上。三年来,她承受的已经够多了。餐桌对面,那些苦难在她眼角刻下的细纹清晰可见。她眼神里的光彩黯淡了,再不像他记忆里那样开怀大笑。经历那样的打击,没人能完好如初。
最终他还是选择了沉默。就让她多享受片刻安宁吧。忽然银餐具反射的光掠过餐桌,一个可怕的念头击中了他:洋行人事档案里清清楚楚登记着他的姓名住址!随便哪个同事不经意间就可能泄露出去。
昨日枯坐公园时竟没想到这层。简直像只顾头不顾腚的鸵鸟。
灰衣人既已找到洋行大楼,明天就会摸到他所在的楼层。一旦问出住址,这场追杀将直捣黄龙。在家里,他无处可逃——那里有静淑,是他的根。
现在亡羊补牢或许还来得及。恐惧中,时间是最奢侈的盟友。若能赶在对方之前嘱咐同事保密,要他做什么都愿意。至少今夜能睡个安稳觉,而非躺在虚假的安全感里,明知追猎者正步步逼近。
次日天刚亮,这个念头就如暗室乍现的光:"赶在那人前面打电话!"他囫囵灌下豆浆,抓起呢帽就往外冲。
"今日倒早。"沈静淑试着宽慰,"比平日早了七八分钟呢。"许明远半真半假地应道:"有要紧电话要打。"
街角公用电话亭里,第一次拨号太早,洋行无人接听。他焦躁地叩着玻璃,第二次终于听见接线员贝芙熟悉的声音。她语调僵硬,想必是刚进办公室,帽子都没来得及摘。
"贝芙?我是许明远。"
"哎呀许先生!"声音立刻亲切起来,"昨日不见您,可是身子不适?"
"往后我不来了,贝芙。"
"真可惜,"她惋惜道,"大伙儿都会想您的。经理知晓么?"
"我会去信说明。"他随口编道,"贝芙,有件事相托。"
"您说。"
"无论谁来问,切莫透露我住处。当然...未必有人来问..."他故作轻松地补充。
贝芙毫不疑心:"放心吧。我会叮嘱格特。档案钥匙就我二人有。"忽闻纸张窸窣声,"为稳妥计,我记下来——'有人问许先生住处,一概回绝'。"
"可有人...已经来问过?"他攥紧听筒。
贝芙天真地回答:"巧了,昨日下午快下班时确有人来问。不过往后——"
这话如五雷轰顶。电话亭瞬间像坠入隧道般漆黑。
"等等,格特来了,我问她。"隐约的私语后,贝芙声音再度响起,"那人来时我们正收拾下班,格特来不及查档案,只凭记忆说了个地址,也不知对错。"
一线希望如银针般刺破黑暗。"问她当时怎么说的。"
听筒里传来格特凑近的呼吸声和轻笑:"她记不清啦,您晓得格特的记性..."
"烦你查查档案,问她是否按上面说的。"
翻纸声持续良久,贝芙终于回道:"找着了。法租界贝当路八百二十号,对么?"
这是旧地址!沈静淑在他失踪期间已搬走。复工时洋行未更新档案。
他还安全!追踪者摸错了门!紧绷的弦骤然松开。
电话那头突然喧闹起来,两个姑娘核对后,贝芙惊呼:"哎呀!格特把您和汤姆·尤因的地址搞混啦!那人准找错地方了。对了,那人是谁呀?"
"我也不知。"他老实回答。
"现登记地址可对?"贝芙好心提醒,"周六要寄这半月薪水的支票..."
"没错。"他斩钉截铁。反正可以去旧居取支票。前看门人周婶会转交。
挂上电话,许明远顿觉轻松,这是遭遇灰衣人以来头一遭。
第一次鞋带救命,第二次香烟解围,第三次全凭个糊涂接线员。
法国公园新换的长椅上,他望着远处外滩高楼的天际线。这片绿荫给予的安全感如此脆弱——在那钢筋森林的某处,危机仍在潜伏。
"危险!整日念叨危险!究竟是何危险?"他不耐烦地拍打小腿,仿佛有蚊虫叮咬,"我做过什么招来这等祸事?"
答案立刻浮现:"三年光阴,足够惹下滔天大祸。"他深知,潜意识里的警报远比理性判断准确。这不是寻常恐惧,而是面对致命威胁的本能反应。可惜潜意识不会说话,无法指明危险根源。
公园外,这座城市的某处,有人正锲而不舍地搜寻他。为何不逃离上海?
他们走不得。积蓄微薄,经不起迁徙折腾。纵使逃去他乡,危机不过暂缓,终有一日会追来。唯一的出路是直面危险——可如何对抗未知的敌人?
周六去旧居取支票时,发现公寓仍未租出。那些空房间里,想必还飘荡着往日欢笑。按响门铃,出来的却不是周婶。
"寻周婶?她早不在此做事了。"新看门妇人疑惑道。
许明远怔住——这意味着最后一个可能泄露住址的渠道也断了!他彻底安全了!
归途步履轻快,口袋里薪水支票沙沙作响。他竟吹起口哨——这是失忆前从未有过的习惯,吹的是老唱片里听来的《夜来香》。
一个戴灰呢帽、穿灰布衫的男子与他擦肩而过,他浑然未觉。路过凯司令西点铺时,橱窗里的奶油泡芙让他驻足。沈静淑最嗜此物。
买了两只装在纸盒里,系上细绳。买奶油泡芙的人,定是心情极好的。
或许阴霾已散。或许从此走在艳阳下,不必再回头。
许明远费尽心机才瞒住沈静淑失业的事。那张半月薪水的支票根本不够数,他不得不从藏在《康熙字典》里的红绸包中抽出几张法币,凑足往常的数目。
这法子只能用一次。下周他不仅没钱可贴补,还得想法子变出整份薪水来。周一他就开始找工作,盼着周末能用真薪水蒙混过关。
周一、周二、周三...日日奔波求职。他找工不同常人——不问薪资厚薄,不论是否对口,只看公司所在。但凡靠近原洋行或需乘同一路电车的,一概不作考虑。他专挑那些要穿过杨树浦工业区、位于法租界另一头的差事,哪怕机器轰鸣、煤灰满天也甘之如饴。
很快陷入死循环。求职需保人,他却不敢找原东家作保。若留前洋行作引荐,等于给追踪者指了新路。有几份纱厂会计的差事本已谈妥,终因缺可靠保人而黄了。
转眼又到周末,他决定向沈静淑坦白。刚踏进亭子间,却见她脸色煞白。未及开口,她便急问:"明远,这月薪水支票可收到了?你回来时可查看过信箱?"
"不曾见。"
"定是寄失了!"她绞着手帕,"旧宅那边也没有。今早我去寻过..."这句话让他浑身肌肉骤然绷紧。
"你去了旧宅?"
"今晨整理书桌,发现上周薪水信封。本想丢弃,却见上头清清楚楚印着贝当路旧址!你取支票也不告诉我一声。我想着许是又寄错地址,便跑了一趟..."她突然住口,因见他面色铁青。
"你将新住址告知那新看门妇了?"
"自然,"她不解道,"我写在纸上给她,免得记错。"
许明远耳边嗡嗡作响。三周来东躲西藏,竟毁于妻子一次善意的奔波。"远离不幸"的自欺欺人,此刻显得如此可笑。
沈静淑见他神色不对,从五斗橱上取来一张纸条:"你看,我写得清清楚楚——霞飞路四百六十二号亭子间,许明远先生收。"
那张普通信笺纸在他眼中不啻于死亡通知书。最后一个安全堡垒已然崩塌。灰衣人此刻或许正循着这地址,穿过迷宫般的弄堂向这里逼近。
窗外暮色渐沉,梧桐树影爬上墙壁。远处传来卖馄饨的竹梆声,几个白俄孩童在楼下追逐嬉笑。这稀松平常的黄昏,或许是他们最后的安宁时光。
许明远睡不踏实。虽闭眼便入梦,却总陷在浅眠里。没有妖魔鬼怪,没有离奇情节,只有一双脚——穿着黑皮鞋的脚,在窄得只容一人的小径上步步逼近。
梦中的人行道如传送带般向后流动,那双脚却始终不疾不徐地迫近。黑皮鞋厚重扎实,每踏一步都发出沉闷的"噔、噔"声。鞋面上方是灰呢裤脚,随着步伐规律地起伏。这双脚不急不躁,仿佛笃定猎物终将无处可逃。
当皮鞋几乎踩到他脸上时,刺目的白光炸开,他猛地惊醒。
冷汗浸透纺绸睡衣。这梦境分明来自那日在擦鞋摊所见——灰衣人踏在擦鞋踏板上的脚。抑或是预兆?此刻那人是否正在街头搜寻?
火柴划亮的瞬间,对面床上的沈静淑脸庞一闪而过。她呼吸均匀,睫毛在月光下投出细影。感谢老天,至少她还能安睡。过去三年她想必夜夜难眠,而今角色倒转。
窗外,启明星冷冷俯视。他蹑手蹑脚起身,摸黑套上西装裤,靸着布鞋溜到外间。为免惊醒妻子,他在厨房点燃煤油灯,昏黄光晕里来回踱步。
这样的日子何时是头?总得做些什么...
踱至窗前,他嘴里的"老刀牌"突然掉落。
他迅速熄灯,贴墙潜回窗边。对面墙凹处,隐约有个黑影。圆肩轮廓,髋部线条——分明是个人!当他凝神细看时,那影子微妙一动,彻底融进黑暗。
最后的避难所也暴露了。灰衣人就在外面,或许再过一刻钟就会破门而入。
他摸回卧室,轻摇妻子肩膀。"静淑,醒醒。别开灯,跟我走。"
她像片羽毛般无声起身,狐裘领子簇着睡乱的脸。"谁在外面?"
"快穿鞋。"他递过外套,"没时间解释了。"
门外突然传来压低的交谈声,如情人间絮语,却让许明远血都凉了——他们不止一人,已把屋子团团围住!
"砰!"
第一下撞门声如炮弹炸响。天花板吊灯剧烈摇晃,瓷碗在橱柜里叮当碰撞。沈静淑死死抓住他胳膊,指甲陷进皮肉。
"他们敢——!"许明远抄起红木椅,却被妻子拽住。
"别!"她眼泪簌簌落下,"求你..."
撞门声越来越急。他护着妻子退向厨房,突然想起什么,猛地拉开墙上的送菜升降机小门。
"隔壁楼共用的地下室!你先下!"
拆下隔板后,沈静淑蜷进狭小空间。升降机下落时,她仰着的脸渐渐隐入黑暗,活像被活埋。许明远心如刀绞,却听见门框碎裂声——他们快闯进来了!
当他跟着跌入地下室时,头顶传来纷杂脚步声。借着火柴微光,他们跌跌撞撞穿过煤堆,找到连通隔壁楼的铁门。
楼梯尽头是看门人房间,所幸今夜无人值班。许明远拧灭走廊壁灯,推开通往街道的防风门。
"你单独走。"他将妻子推向街角,"叫黄包车回你母亲家。记住,你是守寡三年的沈静淑,从没见过什么许明远。"
"我不——"
他猛地吻住她,尝到咸涩泪水。"若爱我,就照做。"
出租车喇叭声刺破夜空时,许明远正在三条街外。那抹渐远的红色尾灯,是他全部婚姻最后的痕迹。此刻他才惊觉自己有多爱她,而转眼又失而复得,得而复失。
巡捕房的印度巡捕提着马灯走过,许明远强作镇定搭话:"夜里够冷的。"对方咕哝着走远。任何异常举动都会招致盘问。
天边泛起蟹壳青时,他终于想清出路: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——提篮桥街。既然当下危机来自过去,唯有直面过往,才能斩断纠缠。
晨光中,路牌蓝底白字格外清晰:
提篮桥街
单行道
许明远竖起衣领,走向这条吞噬又吐还他的街道。像个游魂般,他要在这里徘徊,直到某个陌生人认出他,唤出那个连他自己都遗忘的名字。
单行道的箭头指向东方,朝阳正从那里升起。他踏上的不仅是条街道,更是通往另一个自己的迷途。
更新时间:2025-04-16 22:27:43